第一章 大破火攻計,攻諸葛之心 四、魏國老漢

「炎炎大漢,赤運正隆。區區偽魏,盡亡此役。滅此巨寇,揮師東進。匡複中原,九州歸一……」

五丈原的陣陣秋風播揚起蜀兵們蒼涼而激越的歌聲,飄過營帳的上空,在濃郁的夜色中淡淡地散去。

軍中的金柝敲過了二更,姜維一路從連營西面夜巡過來。經過中軍大帳時,他停下了馬,下意識地往大帳望去。果然,那裡的燈一如往常般亮著,丞相倚門而立的瘦削身影正投在帳前的地面上,拉得像他胸中的綿綿思緒一般悠長。

跳下坐騎,姜維輕輕地走過去,喚道:「丞相。」

「是伯約啊……這麼晚了,你還……辛苦你了……」諸葛亮的聲音輕弱得彷彿連一陣風都能吹散,頭卻有些倔強地仰起來遙望蒼穹,習習的夜風撩動著他的寬袍大袖微微作響。

姜維情不自禁地順著他仰望著的那個方向抬頭看去。只見月如銀盤懸空而照,西北的天際卻有幾點弱弱的星光在孤獨而執著地閃爍著。

他的心頭不由得驀地一緊,他記得太史令譙周有一天晚上曾經向他指出過——那西北天邊的幾顆星辰便是丞相的本命將星!從今天夜裡看來,那些星辰的光芒已是微弱得如同風前殘燭,忽明忽暗的,瞧著便讓人揪心不已!

「丞相……」姜維有些驚疑地收回目光,看向了諸葛亮。諸葛亮彷彿沒有聽到一樣,仍像雕像一樣木然站立著,靜靜地盯著那些星辰一閃一亮,久久不動,任那帳內傾瀉而出的燈光映得他枯瘦的面頰一抹昏黃,臉上的愁容和那深深的皺紋亦是纖毫畢見!

許久,他才轉過身迎向姜維。他的眸光失去了平日的明澈,現出了黯然之色:「唉!司馬懿說得不錯——本相食少而事繁、體弱而任重,確是不能持久了……」

「司馬懿這老匹夫……他不過是在危言聳聽罷了。他是故意詛咒丞相您的,您別往心裡去。」姜維急忙開解道,「您福德齊天,豈是他心懷妒意便能中傷得了的?」

「唉……司馬仲達真是了解本相啊!他可能算是這個世界上最了解本相的人了……」諸葛亮苦笑了一下,緩緩搖了搖頭,「本相原本希望在這次北伐中能夠為你們搬掉他這個大障礙,可惜上方谷那一把火終究沒能燒得起來……天意!天意啊!」

他說到這裡,面色卻是一變,突然用鵝羽扇掩住了口,猛烈地咳嗽了起來。姜維連忙上前扶住他,發覺他的身體確是清瘦得厲害,好似這壟地的一束秋稻已然退盡了鮮綠的生機,只剩下乾枯的莖幹在秋風中瑟抖。他心中一酸,卻沒注意到自己指尖傳來了隱隱的一暖,似乎沾上了什麼溫熱的液體。

「本相沒事兒的。伯約,你去休息吧!」姜維把諸葛亮扶進內帳之時,諸葛亮側頭對姜維說道,「明天辰時,咱們一起去渭河濱巡視軍屯。」

「丞相……」姜維望著他,卻不知該怎麼勸才好。

「去吧!」他慈祥中透著一絲虛弱地笑了笑。

姜維退出營帳,一揚頭間,還見西北的星辰依然在搖搖欲墜地閃亮著,他的淚不禁徐徐流下。

邁著沉重的步伐,姜維漫無目的地在營壘中徐徐穿行。士兵和將校們都已安睡,起起伏伏的呼吸聲從一扇扇半掩的帳門中傳出,又在帶著涼意的空氣中融匯飄散。一排守夜的火把紅紅亮亮地在大寨柵門上跳動。再往外遠去,渭水的岸邊,就是魏國對峙的十餘萬大軍的駐地了。

或許司馬懿也正在仰望這同一片星空,尋找著對應於丞相大人的那顆將星的光輝,並且窺伺著——窺伺著丞相大人的不能長久。姜維的內心忽然感到一陣刺痛,彷彿是逃避已久的事實一下躍現到了眼前:丞相肩上所承受的壓力真的已經遠遠超過了常人的極限了——前幾天,孫權使者送來急函,聲稱他遭到了滿寵、田豫、王觀等魏軍將領的腹背夾擊和三面包抄,再加上河道水枯、退路告急,他已經不得不決定撤兵江南了!而丞相大人這一次在上方谷非但沒有燒死司馬懿,反而還白白折損了數十萬石糧草,更是為軍中形勢「雪上加霜」……難道丞相大人只能又像上一次北伐一般再度無功而返?可是……可是丞相大人這一次還能退得回去嗎?他連大漢的正統名分都讓出來換取與東吳的聯手攻魏行動了,他怎麼回去面對陛下和整個大漢朝廷?他承受得起別人如狂潮般襲來的「腹誹口謗」嗎?想到此處,姜維覺得自己心頭沉甸甸的。他腳下一個趔趄,未及站定,便瞥到一個黑影匆匆向營地深處跑去。

「什麼人?站住!」姜維勁喝一聲,右手倏地按上了佩刀的刀柄。

那個人影似乎猶豫了一下,停住了身,緩緩回過頭來。在月光下,姜維有些驚訝地喊出聲來:「魏、魏將軍!」

「伯約?」魏延盯著姜維,眼神中的駭異一閃而過,遲疑了一下,還是上前了兩步,湊近姜維,低聲問道,「伯約——我問你,丞相大人他、他是不是病得有些厲害?」

姜維雙眉一揚,拿眼直盯回去,冷冷地並不答話。

魏延素來是敬服姜維的忠勇剛直的,便斟酌著字句繼續問他:「丞相大人如果返回漢中養病,大軍也會跟著撤回嗎?不過,伯約,你知不知道眼下各營里流言紛紛,都說丞相已經不能撐到回漢中郡之時了……」

「魏將軍!丞相大人是一定能帶領我等取得北伐的最終勝利的。」姜維一字一句地凜然講道,「對這一點,您和姜某都應該是篤信不疑的。」

「伯約,魏某也相信如果丞相大人身體無恙,則必會北伐功成。」魏延知道姜維是北伐大軍中的一個重要將領,自己若要起事,非得倚仗他不可,就緩和了語氣與他談道,「可是,丞相大人現在的身體狀況,你我都很清楚。一旦、一旦他有個長短,這裡的十餘萬大漢兒郎可該怎麼辦呢?」

說著,他探過頭來附在姜維耳畔,壓低了聲音說道:「你知道嗎?魏某剛才是去找譙周大夫解夢了……就在剛才一更時分,魏某做了一個怪夢,夢見自己頭頂生出了一對枝枝杈杈的鹿角……」

姜維繼續不冷不熱地盯著他,一言不發。

魏延把後面的話壓得更低了:「譙大夫向魏某解釋說,這是『頭生麟角之象,必有暴貴驟發之運』。伯約,你懂什麼是『暴貴驟發』么?魏某現在就是三軍之中的副帥了,再進一步是什麼結果,你應該清楚的。看來,天意就註定了魏某將要接任丞相的節鉞大權,將他的北伐大業繼承到底了,楊儀他們那些刀筆小吏根本不行。倘若由他們來統領三軍,那可就糟了。伯約,你放心,魏某執掌三軍之後,決不會虧待於你的!」

「魏將軍,您不要再說了。」姜維終於開口打斷了他的話,一字一頓地說道,「這些話,姜某就當作什麼都沒聽到。屆時,丞相大人要姜某追隨誰,姜某就追隨誰。姜某所言,俱盡於此。您回帳休息去吧!」

然後,在魏延滿是驚愕的目光中,姜維慢慢轉過了身,一步一步沉沉穩穩地向自己的寢帳中走去。

當姜維在帳中準備解衣小憩時,他這才發現自己指尖竟有幾斑殷紅,在暗淡的燭光下似是早已凝固。這、這是……姜維驀然想起,自己先前在扶著丞相的時候,手指原來觸到了他掩扇而咳的衣袖!丞相!丞相!原來他袖中竟有他咳出的滴滴鮮血……

一瞬間,姜維全身都變得無比僵硬了,背心的衣衫頓時被冷汗打濕得冰涼冰涼的。兩行清淚,不知何時,已悄悄爬下他的頰邊,滴落在衣襟之上……

習習的涼風,從渭河之濱的曠野上拂掠而過,吹得高達齊腰的秋草一片片低了頭。風過之後,它們又緩緩直立而起,等待著另一陣秋風的來臨。幾陣秋風吹過之後,茂密的青草就變成了黃草;再幾陣風後,那草便會退去枯黃的草莖,卻把草根牢牢地植在地底,待到來年春暖冰消之時再度萌生。

諸葛亮這一次巡視屯田卻沒有再乘坐四輪車,而是由姜維、劉諾陪伴著一路款款步行而來。路上,諸葛亮掩袖輕咳了幾聲,忽然問姜維道:「伯約,今天早上起來,本相聽到不少將士在傳魏延將軍做的一個異夢,說魏將軍夢見自己『頭生麟角』,必是大吉大祚之兆……你怎麼看這件事呢?」

姜維恭然低頭而答:「啟稟丞相,孔子不言『怪力亂神』,在下素來也不信『怪力亂神』。」

「唔……這樣最好!這樣最好!」諸葛亮面露讚賞之色,「不過,對魏將軍這個夢,本相方才也找來譙周問了一下。譙周卻給本相解析道,『角之為字,乃刀下用也;頭上用刀,何吉之有?』看來,這魏延一味自詡的『不凡之夢』實在是有些自欺欺人了!」

姜維沉吟了一下,拱手而道:「丞相,在下也聽到有人說,譙周在昨夜給魏延講解他的夢是『頭生麟角,必有暴貴之運』。」

諸葛亮身形頓時一定,轉過頭來深深盯了他一眼:「譙周給本相也說了,他是故意拿這些話來麻痹魏延的。」

「丞相大人,在下總覺得譙周這個人陰陽叵測,有一些說不出的怪怪的感覺。」姜維皺著眉頭,仍是十分認真地稟道。

「譙周乃是玄門術士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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