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司馬氏權傾朝野 一、魏帝的制衡之策

「朕剛才出巡進香祭拜先帝太廟之際,一路上看到街邊坊頭的庶民們臉色都是菜黃菜黃的,」劉禪下了鑾輿,劈頭便向黃皓問道,「難道戶部又對他們橫徵暴斂啦?黃皓!你看一看,境外大戰連綿不休,而國內卻又是民有飢色——朕實在是憂心如焚啊!」

黃皓抬眼瞅了一下四周,發現無人注意,但仍是不敢接腔,只低埋著頭一溜小跑跟著劉禪進了皇宮後院。

劉禪坐在龍床之上,悶悶地自語道:「昨天陳祗進宮前來稟報,三年之前,我益州士民人口共為一百一十萬,不料過了這三年,我益州士民人口仍為一百一十萬左右!黃皓!黃皓!你懂得這是什麼意思嗎?這說明在這整整三年里,我益州子民上上下下除了忙於備戰之外,連人口生息繁育之事都不做了……百姓過得忒也辛苦了……」

「哎呀!陛下,這一切恰巧說明我大漢子民心繫天下、胸懷奇節,為陛下中興漢室之大業而分憂解難嘛!」黃皓眼珠一轉,急忙開口將劉禪的話題岔了開去。同時,他舉手向外一揮,閣室內的侍從、宦官們齊齊會意,紛紛退了下去。然後,他湊上前去,低低奏道:「奴才在此恭請陛下切要慎言。剛才您這些話若被董允大人聽見了,他再到丞相大人面前劾您一本,那可如何是好?」

劉禪全身微微一震,雙眉之間倏然掠過一絲怯色,急忙抬頭向閣室門口那裡張望了一下,發現無人竊聽,這才倚靠在龍床背上,深深嘆了口氣:「朕是實話實說嘛!他董允自己不明白嗎?相父這一次出動了十三萬精兵,徵用了十八萬農夫,每天消耗糧草就達四萬石……一個月就是一百二十萬石,兩個月就是二百四十萬石……國庫只怕很快就要被這場北伐掏光了!倘若萬一國中再有什麼天災人禍,朕屆時在後方拿什麼去應付萬一啊?」

「陛下您操這份閑心幹什麼?蔣琬大人會替您分憂解難的……」

「朕身為大漢天子,怎麼不該去挂念這些軍國大事?朕今年二十六歲了!朕再不加緊學習學習這治國之道,今後還怎麼去收復中原、振興漢室?」

黃皓雙眼一眨,瞳眸又暗暗轉了幾轉,挑著詞兒揀著句兒地說道:「陛下真是孝武大帝、光武大帝一般勵精圖治的蓋世明君!您既有這等高邁雄遠之壯志,奴才也就斗膽冒昧陳言了——其實奴才也覺得諸葛丞相此番雖然製造了三千多輛『木牛流馬』晝夜運糧,僅僅亦是稍稍減輕了我大漢子民的負擔罷了……丞相大人他若是再不能攻城略池、以戰養戰,將偌大的壓力轉嫁到偽魏士庶的身上,咱們大漢的國力總有一天會難以為繼的……」

劉禪聽到這裡,神情若有所思,深深地盯了他一眼。

黃皓以為劉禪在厭惡自己「妄言干政」呢,頓時嚇得面色一白,慌忙言道:「奴才該掌嘴!奴才該掌嘴!難道奴才這話講錯了么?事實便是如此,丞相大人這一次的的確確是把我大漢所有的存儲都兜出來孤注一擲了……」

「罷了,你所說的,朕都知道了。」劉禪一擺手止住了他。他靜靜地坐在那裡沉吟了半晌。終於,他一咬鋼牙,彷彿下定了最後的決心:「北伐中原,匡複漢業,一直是相父的夙願。如果連這個夙願也不讓相父滿足,相父可能就會立即垮了……朕只有不遺餘力、毫無異議地支持他……」

「陛下英明天縱、仁心博大,奴才真是嘆服。不過,奴才心底一直懷有隱隱的一縷憂慮,不知當講不當講……」

「相父曾經教導朕說,『臣於君前,有言不諫,實乃莫大之咎。』你這賤材,雖然身為閹宦,可也畢竟是朕的臣子啊——你有什麼話但講無妨,縱有過差,朕亦恕你無罪。」

「陛下,奴才一直在想這樣一個問題,倘若丞相大人北伐成功之後,朝中政局又會是怎樣一個情形呢?」

「還能有什麼樣的情形?」劉禪不以為然地撇了一下嘴,「朕那時就率著你們起駕赴長安、洛陽等名都大邑優哉游哉地共享昇平盛世之清福唄……」

「嗯……陛下這話,說得奴才真是心花怒放。不過,奴才所思考的是,丞相大人那個時候還會是丞相嗎?」黃皓一邊慢吞吞地說著,一邊暗暗打量著劉禪的反應。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劉禪目光一凜盯向他來。

黃皓一見,心底驟然一陣發毛,但心中又想到諸葛亮平日對自己這樣的宦官的歧視和打壓,恨意大漲,又硬起了頭皮繼續奏道:「奴才聽得李邈大人講過,四年之前,前任尚書令李嚴就曾經給丞相大人寫信,勸進他擁享九錫之禮、晉爵稱王……丞相大人的復函卻有些意味深長,『吾本東方下士,誤用於先帝,位極人臣,祿賜百億,今討賊未效、知己未答,而方寵齊、晉,坐自貴大,非其義也。若滅魏斬叡(指曹叡),帝還故居,與諸子並升,雖十命可受,況於九耶?』陛下,您聽一聽丞相大人這話說得也太……」

「住口!相父若能真的收復中原、振興漢業,朕就是加封他為十錫之禮、王公之爵,亦可謂心悅誠服、無所不從!」劉禪緊盯著黃皓的眼神驀地冰冷下來,「黃皓——你若再在朕的面前搬弄這些是非,朕就馬上割了你的舌頭喂狗吃……」

「陛……陛下!微……微臣該……該死……微臣日……日後再……也不敢妄……妄言了!」黃皓嚇出了滿身冷汗來,慌忙在地板上「咚咚咚」地磕起了頭。

「罷了!且住吧!」劉禪喝住了他,似乎又想起了什麼,吩咐道:「太史令譙周近日呈進密奏,說相父他因操勞戎事而致寢卧難安,竟已得了心火亢盛、肺氣陰虛之疾,時有煩熱胸悶之癥狀,病情甚是可慮……朕也很為挂念。黃皓,你下去挑選幾份清心潤肺、消火去痰的名貴藥材來,速速給相父送去食用……」

許昌行宮的後院御書房裡,曹叡靜靜地倚著龍床微微垂目而坐。

這座行宮就是由當年漢朝末代皇帝劉協所居的那座未央宮改建而來。不知道為什麼,曹叡坐在裡面不時總有一股心血泛潮、坐卧不寧的感覺——難道因為這裡是前朝廢帝的宮宅而使他暗暗生出了晦氣之感?想著那個現在被幽居在山陽縣的劉協,曹叡不禁就冒出了一份說不出的怪怪的滋味。

在東翼合肥一帶,鎮東大都督滿寵正帶領王觀、田豫等與孫權親率而來的東吳主力部隊打得難分難解;在南線荊州一帶,鎮南將軍王昶和荊州牧州泰亦將陸遜、諸葛瑾抵抗於北岸之外,遏住了他們咄咄逼人的鋒芒。然而,只有西翼關中一帶,征東大都督兼大將軍司馬懿和諸葛亮僅在十里坡稍一交手之後,便陷入了「不戰不鬥」的對峙僵持狀態——其情形完全有如太和五年之時一模一樣!

當然,司馬懿也給出了明面上的抗蜀方略——「以守為本,以靜制動,蓄勢待發,伺機而攻」,而且通過孫資、劉放說服了自己下旨予以採納。但這一切都是表面上的現象,司馬懿私底下又究竟是想做什麼呢?他會不會想通過擁兵自專、養寇自重來「逼宮」嗎?逼朕要加封他為太尉之尊、縣侯之爵嗎?本來,曹叡先前也曾想到讓周宣奉旨勞軍長安之時,就順勢加封司馬懿為新任太尉而勵其鬥志,但在最後關頭又被尚書令陳矯勸阻了下來。陳矯給出的理由是:司馬懿如今是秉鉞關中、手控強兵、專任閫外,倘若再加給他太尉之權,那麼整個大魏的兵馬將士都將落入他的統轄之中,誰人還能予以制衡?

雖然曹叡最終聽從了陳矯的勸諫,但他心底里卻一直七上八下而不得落實。他這一次故意遠離洛陽而來到許昌陪都「督戰」,其實就是想暫時擺脫孫資、劉放、董昭、崔林、王肅等「司馬黨」人氏的控制和影響,跳出京都那個小圈子來另謀對策。於是,今天他又召來了陪駕同行的尚書令陳矯、武衛將軍曹爽、虎賁中郎將夏侯玄、衛尉夏侯霸等共議制衡司馬氏之事。

「司馬公忠智至公、勛績赫奕,可謂『棟樑之臣』也——值此大敵當前之際,朕能否晉封他為當朝太尉以彰其榮乎?」曹叡瞧著陳矯,若有意又似無心地問道。

「微臣只知道司馬大將軍眼下可謂『朝廷之望』也,至於是否確系『棟樑之臣』,似非微臣所能知也。」陳矯也巧妙地答了一句上來,「太尉一職,責大任重,若不得忠貞方毅的『棟樑之臣』以守之,恐有不測之後患也。」

曹叡知道陳矯是前太尉華歆、前司空陳群聯名推舉出來制衡司馬懿的能臣,便開門見山地問道:「陳令君,依卿之見,司馬懿如今在關中與諸葛亮對峙不出,是否另有居心?他莫非還想逼著朕和他做什麼交易嗎?」

陳矯聽罷,沉默良久,方才徐徐而道:「啟奏陛下,華太尉在當年臨終時所寫的遺表中曾言,『司馬懿盜仁竊義以飾陰謀,此為其奸;隱忍詭伏以蓄異志,此為其險;欺世騙國以納人心,此為其雄。如此奸險之雄,實為大魏之禍胎。』此語時隔兩年,微臣猶是感覺歷歷在目……陛下請思,這三年來,司馬懿坐斷關中,名為厲兵秣馬、練卒備戰,而實則暗擯異己、獨攬大權。到了今日與諸葛亮交戰之際,他卻又故伎重施,如同太和五年之時一樣『閉營不出、養寇自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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