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帝室的沉浮 二、孫權稱帝

浩浩蕩蕩的長江猶如一條巨龍騰躍而來,翻起層層波濤,白沫飄灑,恍若飛雪濺玉,令人看得目眩神迷。

堤岸上柳樹成行,江風吹來,低垂的柳枝輕輕搖擺,遠遠望去就似青翠的煙霧在天際浮動。

吳王孫權仰坐在一架四人共抬的烏漆鑲金坐輦上,雙手按著兩邊的玉雕豹螭扶手,神情怡然,晃晃悠悠地行走在半濃半淡的柳蔭里。在他的坐輦之旁,白髮蒼蒼的輔吳將軍兼婁侯張昭騎著一匹青花斑馬,與他徐徐並肩而行。

在他倆的身前,是五隊虎賁騎士,挺戈執矛,威風凜凜地走在前面開道導行;在他倆的身後,則是六列宦官、侍女,或握著長柄羽扇,或捧著青銅唾壺,或拎著獸頭香爐,或抱著青氈長席,隨後恭然而行。宦官、侍女的後面,便是一大群朱袍紫衫的東吳臣僚。

「大王,就是這裡了。」走在最前邊的那個青衣文吏停下了馬,用手中馬鞭朝著堤壩下波濤起伏的江面遙遙一指,「微臣就是在這裡看到兩條黃龍交纏糾結著破浪而起,飛到半空之中扭頭擺尾大顯威風。當時天上那紅彤彤的太陽立刻都暗了半邊下來——它倆盤旋了足有小半個時辰方才衝天飛騰而去了……」

孫權一擺手,侍從們立刻將他的坐輦抬到一片柳林濃蔭中放下。他微微眯縫著雙眼,望向那江面上洶湧澎湃的重重浪濤,悠然吐出一口長氣來:「好一派波瀾壯闊的氣象!神龍在此現身顯靈,亦可謂『恰逢吉地』也!」

然後,他朝那青衣文吏肅容下令道:「韋祥,你既然親眼目睹神龍顯靈呈祥,亦堪稱是有福之人了——孤王便封你為『逢龍侯』,食邑八百戶!」

他此令一宣,輦邊那個下馬而立的張昭不禁微微皺了皺眉,正欲開口而言——他背後不知何時已然趨近過來的吳國丞相顧雍悄悄拉了一下他的袍角,暗暗止住了他。

那邊,青衣文吏韋祥一聽,立刻從馬背上滾下地來,滿臉堆歡,眉梢間喜色四溢,連連叩頭道:「微臣叩謝大王隆恩!微臣恭祝大王洪福齊天、大吉開泰!」

瞧著他那一副欣喜若狂、小人得志的模樣,張昭在鼻孔里低低「哧」了一聲:這等捏造事實、謊報祥瑞的嗜利之徒,只憑一篇花言巧語便換得孫權的加官賜爵,實在是有違朝綱、有損禮法啊!從今之後,大家都可以亂報祥瑞以邀寵領賞,則浮偽之風漸長,此勢豈可持久?

他正在思慮之際,卻見一個青年侍衛長分開眾人上了前來,「撲通」一頭拜倒,向孫權奏道:「啟奏大王,微臣在此恭賀大王了——《易經》有雲,『飛龍在天,利見大人。』黃龍升天,白日呈祥,遠近矚目,靈異罕見,實乃大王您應天受命、開泰稱帝之吉兆!」

他此奏一出,周圍的吳國臣僚們頓時微微泛起了一片轟動。

孫權在輦上轉頭一看,見得那青年侍衛長正是征北將軍諸葛瑾的長子諸葛恪。他的目光從諸葛恪臉上一掃而過,神色仍是一片淡然:「愛卿越眾而出,便是為了進獻這一篇諂媚之詞嗎?孤王若不是念在你父親諸葛謹征北忠謹有功的份兒上,定然是讓虎賁力士拖你下去杖責四十了!孤王豈能如你所言?何德何能堪當『開泰稱帝』之天命?」

到了這時,張昭這才瞧出孫權、韋祥、諸葛恪等三人表演的是一出「連環戲」。他唇角禁不住掠過一絲輕蔑的微笑,閉住了口不言不語。

當張昭凌厲的目光盯過來時,諸葛恪只覺自己的臉龐似被一塊烙鐵「吱」地一響灼痛了一般,急忙很不自然地低下頭來,慌忙避了開去。

然而,臭蛋一旦裂縫,蒼蠅自會聞味蜂擁而來。這時,侍立在孫權輦側的黃門侍郎孫峻是孫權的同族後生,與諸葛恪年齡相仿,也探身上前奏道:「大王,微臣幼時在吳郡富春縣老家,便記得鄉里之間流傳著一首童謠,『黃金車,班蘭耳;闓昌門,出天子。』童謠者,乃天之徵兆自小兒之口泄於人間也!不可不慎聽也!依微臣看來,此謠便是該當應驗在大王身上……」

「對!對!對!這些吉兆都是應驗在大王您身上的……」隨輦臣僚中有些人士也七嘴八舌地爭相說道。

孫權用眼角餘光偷偷瞥了一下張昭,見到身為百官師長的他仍是一副漠然無動於衷的模樣,眉頭不禁暗暗一蹙,心道:這個張子布(張昭的字為「子布」)看來也要當阻遏自己稱帝改號的吳國「荀彧」了么?他心念一轉,便假意向孫峻等厲聲叱道:「汝等無知小兒,懂得什麼『天之徵兆宣於童謠』?休要在此瞎說!」然後袍袖一揮,讓他們退到了一邊去。

靜默了片刻,孫權又一揮手,示意身旁的侍女們捧出一方長長的錦匣來,直送到張昭面前。他迎著張昭有些驚疑莫名的目光,緩聲而道:「張師傅,這是漢相諸葛亮讓他的使臣鄧芝從成都帶過來的一件奇物,孤王有請張師傅您垂目一覽。」

張昭不知孫權的葫蘆里究竟賣的是什麼葯,聽他這麼一講,便注目看去:但見那錦盒輕輕打了開來,裡面竟是粗粗的一大卷絹帛拓圖。它鋪展開來足有六尺來長、四尺多寬,幾乎如同半個坐輦般大。拓圖上邊,清清晰晰地顯現著八匹駿馬凌空奔騰之象,當中一圈隸書大字,內容是:「天命有革,大討曹焉;金馬出世,奮蹄凌雲;大吉開泰,典午則變。」

「諸葛亮前幾日給孤王送來了這幅絹帛拓圖,聲稱是他的『暗探』從偽魏涼州張掖郡玄川河中溢水而出的一座『靈龜玄石』背上拓印下來的。他認為這是天降凶兆於偽魏,並解析說這『大討曹焉』四個字已明明白白顯示出曹氏已為天之所棄、民之所離,希望能和孤王聯手結盟,東西並進,大舉興師討伐偽魏……」

靜靜地聽著孫權的話,張昭雙手托著那幅絹帛拓圖,淚水泫然而下,兩肩也抽動得厲害,久久不能自抑。這二十多年來,他作為僑居江東的漢室孤臣,胸中所懷的興復炎漢之志始終未懈,今日被這讖文拓圖一激,更是令他情不自禁慨然動容!隔了半晌,他才終於慢慢定下心神,抬眼正視著孫權,緩緩而道:「偽魏篡漢自立,神人共憤,為天之所棄亦已久矣!如今上天垂象以明,老臣實在是喜不自勝啊!倘若老臣在有生之年能夠親眼目睹偽魏之土崩瓦解,也亦是死而無憾了!」

說著,他臉色一肅,鄭重之極地向孫權說道:「大王,《黃石公三略》有雲,『夫能扶天下之危者,則據天下之安;能除天下之憂者,則享天下之樂;能救天下之禍者,則獲天下之福。』大王若能舉兵討滅魏賊,而為四百年炎漢復仇於一夕之間,則屆時順天應人、開泰稱帝,雖漢高祖、光武帝重生而不敢復居其上矣!老臣衷心之深意,懇請大王體察之。」

孫權等的就是張昭這番表態。這二十多年來,孫權從年近而立的青壯小伙兒在江東一直打拚到如今這鬢角染霜的半百老者,終於據有了江南四千里疆域,安安穩穩地當上了「土皇帝」。他眼見得曹丕廢漢稱帝、劉備自立正位,心頭也痒痒的,著實想過一把被人山呼萬歲的「皇帝癮」了!但他知道自己若想由王晉帝、大吉開泰,就非取得像張昭這樣的士族元老之支持不可!所以,他才煞費苦心地利用了漢魏之矛盾來牽引他們推戴自己——而自己亦可順水推舟地與蜀漢結盟,共討偽魏!畢竟,倘若自己開泰稱帝,偽魏自詡為中原正統,是一定會向自己極力發難的!這個時候,自己也只有藉助蜀漢的力量來化解偽魏的重壓了。他此刻聽罷張昭之話,臉上不禁露出深深的笑意,親切地說道:「張師傅之言,寄望於孤王者何其之高也!孤王心意已決,定與西蜀聯手結盟,共討偽魏,為漢復仇!」

「大王若有此意,老臣願遣犬子張承為討魏先鋒大將,誓滅曹賊!」張昭須髯俱張,欠身毅然而道。

成都東郊外北伐軍營的練兵場上,到處人馬喧嘩,殺聲震天!

「誓滅魏賊,肅清中原,共匡漢室,功在不朽!」

一陣陣響遏行雲的口號吶喊之聲此起彼伏,震得柵門外擁擠觀望的蜀國士庶們為之耳鼓發麻!一隊隊蜀軍戰士列著方陣層疊如山,齊齊持矛向前劈刺而出,動作之整齊如同「合萬眾而為一人」!

站在高高的指揮台上,蜀相諸葛亮頂著炎炎烈日,左手握著鵝羽扇,右手搭著眼篷,正向場中靜靜而觀。

他手下的侍衛統領、越騎校尉劉諾在一旁看到諸葛亮鬢角微微見汗,不禁輕聲提醒道:「丞相,您在這裡已經觀訓大半個時辰了,眼下這日頭太毒,您還是去後帳稍事休息吧!」

諸葛亮輕輕搖著鵝羽扇,回望了劉諾一眼,悠然而言:「劉君啊!《黃石公三略》曾經有言,『夫將帥者,必與士卒同滋味而共安危,知乃可加。故兵有全勝,敵有全因。昔者良將之用兵,有饋簞醪者,使投諸河,與士卒同流而飲。夫一簞之醪,不能味一河之水,而三軍之士思為致死者,以滋味之及己也。古人有言,軍井未達,將不言渴;軍幕未辦,將不言倦;軍灶未炊,將不言飢;冬不服裘,夏不操扇,雨不張蓋,是謂將禮。與之安,與之危,故其眾可合而不可離,可用而不可疲;以其恩素蓄、謀素合也。故蓄恩不倦,以一取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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