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不戰而屈人之兵 三、通達時務

「父親,昭弟寫的急信。」司馬師將一封信函遞到了司馬懿手中,臉上卻情不自禁地喜形於色,「信上說,他在這次剷除郭氏逆黨的宮廷之爭中立了大功,被皇上擢升為中壘將軍——以他才剛滿二十歲的年齡,就躋身於本朝從一品的權貴要員之列,這也可算是開了一個前所未有的先例呢!孩兒真是為昭弟感到高興啊!」

司馬懿卻是面如止水,一言不發,只是靜靜地就著營帳內昏黃的燭光慢慢地看著司馬昭寫來的那封信函。看罷信函之後,他緩緩閉上了雙眼,狀如入定,坐在椅上一動不動。司馬師知道父親又在考慮問題了,當下閉口不語,肅然而立,靜待父親開口發話。

過了許久,司馬懿才慢慢睜開眼來,目光凝注在很遠很遠的前方,彷彿穿越了所有空間一直透視到了數千里外的洛陽城中、宮廷深處。他深深一聲長嘆,低聲吩咐道:「師兒,你待會兒下去寫信告訴你昭弟,讓他在最快的時間裡面見聖上,當著諸位元老大臣的面,無論如何也要把那個中壘將軍之位拚死辭掉——就給他說,這是為父的意思,讓他切實照辦!」

「為什麼呀?」司馬師一聽,感到大惑不解,「這是昭弟拼死拼活苦苦掙來的功名呀!父親怎能要他自行辭掉呢?」

司馬懿轉過頭來,冷冷地正視著司馬師的面龐,緩緩說道:「師兒!小小一個『中壘將軍』之位就讓你利令智昏了嗎?任何人都要有自知之明才行啊!在這一點上,無論是你、昭兒,還有為父,都要向太祖魏武帝學習呀!」他語氣稍稍一頓,看到司馬師一臉的疑惑,便又說了下去:「大概是十二年前吧,那時還是建安二十四年,太祖魏武帝擁九錫之禮而成為魏王,大權在握,生殺予奪,連漢獻帝——也就是現今還在世的山陽公劉協都在他掌控之中。作為一位權臣,他擁有了一個皇帝所能擁有的一切,只差一頂皇冠還沒戴到頭上。也就是在那一年,東吳的孫權上書表示願意俯首稱臣歸附,並尊奉太祖魏武帝為天下之主……」

「孫權?他……他還曾經自願俯首歸順我大魏?」司馬師吃了一驚,「看來,他還是出於忌憚太祖魏武帝而不惜屈膝稱臣哪……」

「哼!匹夫之見!」司馬懿不禁嗤笑了一聲,「你以為孫權身為一代梟雄卻能被你這麼簡單就揣摩到其心計,那就錯得無可救藥了!在現實中,當時太祖魏武帝逐字逐句看完了孫權的稱臣勸進表之後,只是冷冷一笑:這小子想要把老夫推到火堆上烤啊!於是撕毀了孫權的勸進表,終其一生,以一個臣子的身份離世而去。」

講到此處,司馬懿瞥了一眼司馬師,冷冷說道:「你現在可懂得為父講的這個故事的意思了?天子之位,那是何等誘人的寶座!以太祖魏武帝之天縱雄才,坐上那個寶座,完全是實至名歸,又有何不可?然而他居然一口回絕了這天大的誘惑!你說一說,他這是為什麼?」

司馬師滿面通紅,不禁垂下了頭,囁囁道:「父親,孩兒知錯了。父親時常教導孩兒要細心學會審時度勢、知人料事之術,孩兒事到臨頭卻忘了!孩兒認為,太祖魏武帝至死都不代漢自立稱帝的原因,就是大勢未到、時機未成,所以自抑雄心,始終以臣節自守。而且,太祖魏武帝若依孫權之言而自行稱帝,必將成為天下眾矢之的,群起而攻之,四方而逼之,當真是坐到了火堆之上一刻也不得安寧!那麼,孫權這封甜言蜜語的稱臣勸進表,就成了太祖魏武帝的催命符!」

司馬懿認認真真聽罷了他每一句話,這才點了點頭,撫了一下胸前長須,悠悠嘆道:「而今,皇上一道聖旨便晉封昭兒為中壘將軍之位,又何嘗不是把他也推進了火堆之中?『少年得志,驟登要位』,人人見而忌之,並非什麼好事!

「《周易》上講得對,『天道虧盈而益謙,地道變盈而流謙,鬼神害盈而福謙,人道惡盈而好謙。』昭兒只需辭去中壘將軍之位,一味謙退自守,既得皇上之歡心,又獲同僚之敬服,假以時日,必會大有作為,又何必汲汲於名利在此一時?」

司馬師聽了,不禁為父親的遠見卓識而折服,躬身施禮道:「父親所言極是。孩兒待會兒回營之後,必會依父親所言,勸說昭弟辭去中壘將軍之位。」司馬懿「嗯」了一聲,這才如釋重負地嘆了一口氣,臉色變得有些輕鬆起來。他沉吟片刻,將司馬昭寄來的那封信放到燭火上點著,任它慢慢燒掉。信的灰燼在夜風中散盡,他深深的瞳眸里卻燃起了兩點陰沉沉的光焰。這光焰一亮即逝,被他深深埋進了心底,埋進了心底最深處,默默地醞釀著,等待著合適的機會,終有一天會如同熊熊地火一般奔突而出吞噬整個天下!

「父親……」司馬師看著司馬懿這一番異常舉動,不禁大惑。卻見司馬懿向他擺了擺手,又指了指放在營帳角落裡的幾口木箱,道:「你明早喊幾個信得過的親兵過來,把這幾口木箱運送到京城讓人往鐘太傅、董大夫、王司徒、孫大人、劉大人的府第送去——就說這裡邊是為父的一點兒小小心意,懇請笑納。」

司馬師臉上一紅,猶豫片刻,還是忍不住說道:「父親……我們這麼做是不是有些太委屈自己了?孩兒從來沒聽說過有人像父親這樣為了公事辦得順利還會動用自己私財上下打點的……」

「是啊!為父這麼做,的確有些不清不濁。」司馬懿微微一笑,「師兒啊,義利分明固然是美德,清正廉明也是為官的立身之本,這一切都是對的——但官場上人情往來、圓融處世,也不可忽視呀!」

司馬師面色沉凝,只是不答。司馬懿知道他一時還未想通,便笑道:「你可知道鐘太傅、董大夫、王司徒等元老重臣們為何一直堅持不受陳群、華歆的蠱惑,自始至終『一邊倒』地全力支持為父不戰而屈人之兵的對蜀方略嗎?」

「因為父親提出的『不戰而屈人之兵』的對蜀方略是絕對正確的,是不容置疑的……」司馬師堅定有力地答道,「朝中所有的有識之士都不會被陳群、華歆等蒙蔽的。」

「師兒啊,你這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哪!」司馬懿微笑著搖了搖頭,一臉的高深莫測,「你可知道,鐘太傅在關中地區有四千家朝廷封賜的邑戶,董大夫在長安城附近有三千五百家邑戶,王司徒在雍州也有三千五百邑戶……這些大人每一家都有好幾百口人,他們全靠著皇上封賜的這些邑戶們供糧供米出錢出力來養家糊口呢!若是關中戰事吃緊,每個大臣在關中的邑戶都將被抽調錢糧、勞力投入到前方戰事之中——幾年來曹真天天對蜀興兵作戰,早已鬧得這些大人們家中人人不得安生了!再像以前那樣連續不斷地把仗打下去,只怕各位大人每家幾百口人真要個個去喝西北風了!所以為父一提出『不戰而屈人之兵』的對蜀方略,他們是如同大旱之農喜得甘霖,怎不會竭力支持?你想,為父一邊以屯田積糧養戰,一邊以堅壁清野固守險要拖垮蜀寇——這樣既不會觸動和損害諸位大人在關中地區的私人利益,又可不戰而屈蜀之兵,於國於民、於公於私都是『一舉多得』。諸位大人自然是全力支持為父而始終不為陳群、華歆等人所動了!」

司馬師認真地聽完了父親的話,不禁呆立當場,臉色變了幾變,隔了半晌,才喃喃自語道:「真沒想到……原來竟是這樣……」司馬懿緩緩站起身來,走近了司馬師,在他面前站定,幾番欲言又止,終於開口說道:「師兒啊,你是不是覺得有些不太明白?這人世之間,你進我退、你勝我負、你盛我衰、你榮我辱、你貴我賤,無非是在『理、勢、道、利』這四個字中各顯身手而已。這四個字運用起來,是有經有權、有本有末、有輕有重、有緩有急。天地之大,道藏之深,你我立身處世,豈能用一個框子來圈住自己?看來,今夜是到了為父要向你講一講你這一生中最應該聽的一些話的時候了!希望你能用心認真聽取。」

司馬師從恍恍惚惚之中回過神來,急忙臉色一正,定心斂神,肅然而立,道:「父親請講,孩兒洗耳恭聽。」司馬懿對他這番嚴肅認真的態度有些滿意地點了點頭表示讚許,同時緩緩說道:「師兒,你可知道此番西征,為父為何要極力上下活動謀取這關中主帥大權?」

「父親不是常說,大丈夫生於亂世,唯有成大器、掌大權、勝大任,才是實現自己濟世安民平天下之大志的必由之路嗎?關中主帥之職,掌管著我大魏半壁江山的兵權,豈能落入他人之手?」司馬師恭恭敬敬地說道,「父親教誨的這一切,師兒一直都銘記在心。」

司馬懿靜靜地聽著,沒有立刻答話。他這番話確曾多次給司馬師兄弟講過。而這番話雖看似簡單,卻的的確確是他從親身經驗中總結出來的心得。司馬懿記得自己從幼年懂事之時起為避戰亂,就隨父兄東徙西遷,目睹了中原各地軍閥混戰、民不聊生的慘景。那可真是千里平原,白骨遍野,城郭皆為廢墟,百姓陷於溝壑,孤幼哭號流離,令人為之酸鼻!在父兄的教導下,伏膺儒學的司馬懿油然生出了一種「哀民生之多艱,常慨然而舞劍」的情懷,念念以濟世安民為己任,遊歷群山,遍訪英賢,學貫古今,術通百家,修成異才以求撥亂世返太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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