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司馬懿初掌兵權 五、最後的囑託

黃初六年十一月,曹丕以曹休為先鋒大將,親率二十八萬大軍浩浩蕩蕩一路東下征伐孫權,結果在合肥、廬江一帶與吳軍陷入了膠著狀態。他在譙郡坐等了五十五天之後,見雙方戰局仍是難分難解,不得已返駕退回許昌城準備過年度節而聊以散心。

然而,就在黃初七年的正月初七,鎮南將軍夏侯尚病重難愈的消息如晴空霹靂猝然傳來,牽動了他所有的神經和心弦!現在,曹氏宗室當中勇猛善戰的大將之才是越來越少了,去年曹仁、曹洪等已是相繼去世,眼下夏侯尚又報了病危,怎能不令曹丕生出「臂膀若失」之感?

與夏侯尚病重難起這個消息同來的,是夏侯尚的一道緊急求謁表——他在奏表中,明確談到自己有特別重大的身後之事須向曹丕當面陳述,懇請曹丕及時准允,否則他以後就沒機會奏陳出來了!曹丕一見,當即便擱下了東征軍務,攜著一大群宮廷御醫,匆匆忙忙連夜起駕火速馳往夏侯尚退居養病的宛城,準備在最後的關頭給夏侯尚帶來枯木回春的奇蹟!

飛雪漫天,位於宛城北坊的征南將軍行署庭院里一片銀白,走在其間,恍若置身於朦朦朧朧的水晶琉璃世界。

行署後堂的簾幕沉沉低垂。空氣中到處瀰漫著刺鼻的葯汁苦澀之味。夏侯尚半躺在病榻上,面色黃中透青,帶著十分明顯的病容。

「陛下駕到!」門外侍衛們那含有深深驚詫惶恐之意的傳呼之聲此起彼伏,不斷回蕩在後堂的廊閣之中。

「陛下!陛下……」滿臉憔悴的夏侯尚霍然睜開了緊閉的雙眼,拂去了身上的棉被,嘴唇激烈地嚅動著,拚命地用臂肘支撐在榻床邊沿上,一邊粗粗地喘息著,一邊就要爬起身來迎駕。

「伯仁!伯仁!」曹丕坐著朱漆鑲金雕龍乘輦,被一隊羽林軍虎賁武士簇擁著一溜煙兒似的奔來!還沒等乘輦停穩,他就「咚」地跳了下來,衝進大堂關切地向夏侯尚喊道:「伯仁,你身體不好——不要亂動!」

然後,他扭過頭來就朝著身後趨隨而來的御醫們連聲吩咐道:「快!快!快給夏侯將軍把脈,用藥診治!」

「陛下請慢!」夏侯尚咬著牙重重地奏道,「微臣有緊急要事相奏!」

「伯仁,你的奏議之事稍後再說吧!朕此次探望你,是專門帶了皇宮大內醫術最佳的一批御醫前來的……還是給你診病的事兒重要啊!你先診著病吧!」

「陛下!請容微臣將此要事奏完之後,再行接受諸位御醫們的治療!」

「這……好吧!」曹丕目光一掠,見到夏侯尚連咳帶喘憋得一臉鐵青,知道他心意已定,就只得揮了揮手,讓所有的虎賁武士和皇宮御醫們全都退了下去。

一時之間,行署後堂變得空空如也,只剩下了曹丕和夏侯尚君臣二人對面而坐。

「陛……陛下!」夏侯尚強撐著坐直了身子,俯頭向曹丕奏道,「微臣今日抱病陳奏的,正是微臣萬一若有不測之後,這鎮南將軍一職的接替人選之事……」

「哎!伯仁哪!瞧你說的——你而今只是偶感風寒,用不了多久身體就會好起來的!現在來討論你鎮南將軍之職的接替人選之事,是不是未免太早了些?」

「不早,不早。微臣與陛下奏議此事,實乃正當其時啊!這事兒絲毫也拖延不得了!」夏侯尚微微有些嘶喘地說道,「微臣所執掌的荊州乃是大魏心腹樞紐之地,東有孫權於武昌虎視眈眈,南有陸遜於長沙枕戈伺隙,位處要衝,兩面受敵,實非大將之才而不能鎮守之!微臣擔心自己若是萬一有所不測,則荊州危矣!」

曹丕緊緊地蹙起了兩道濃眉,在印堂間擠出了一個深深的「川」字來:「依卿之見,卻有何人可以接任此職?」

夏侯尚雙目灼灼正視著曹丕,每個字兒都像從自己的牙縫間迸撞出來一樣講道:「啟奏陛下,依微臣之愚見,滿朝百官之中,唯有司馬仲達文武雙全、能謀能戰,可以擔當荊襄方面之任!」

「司馬仲達?伯仁……你也建議要由司馬仲達來接任鎮南將軍之職?」曹丕的眼底里怦然跳起了幾點火星似的亮光,「這個,除了他一人之外,你就沒有其他合適的人選了嗎?賈逵難道不行嗎?裴潛難道不行嗎?」

「陛下,賈逵、裴潛兩位大人固然亦有馭兵之才,但他們均是長於勇銳而短於謀略,怎會是老奸巨猾的孫權和足智多謀的陸遜的敵手?所以,依微臣看來,只有司馬仲達才是接任鎮南將軍一職的唯一合適人選!」夏侯尚斬釘截鐵地答道。

曹丕的臉色沉鬱下來,雙目微垂,彷彿陷入了深深的猶豫之中。

「陛下,微臣知道您是認為司馬仲達非我曹家同宗之親,乃是異姓外臣,不敢放手信任。但眼下荊州形勢如此危殆,襄陽要塞若無仲達前去鎮守,日後必被孫權、陸遜所奪矣!」

曹丕陰沉著臉,仍是默然不語。他心裡竟是這麼暗暗想著:這夏侯尚莫非私底下得了司馬懿的什麼好處而被他收買過去了——所以才會對司馬懿極力舉薦?又或許是司馬家和夏侯家表面上溫情脈脈的姻親關係蒙蔽了他夏侯尚的眼睛?司馬懿對我曹家江山的隱隱威脅,他居然就沒有看出來嗎……

在他雜七雜八的沉思浮想之中,只聽夏侯尚又氣喘吁吁地開口了:「微臣懇請陛下再加細細思量,司馬仲達日後雖是出任荊州方面之職,但他東有文烈擁兵江淮而掣肘,西有子丹執鉞雍涼而監臨——他縱有異志暗萌於心,卻左右受制,又濟得何事?陛下大可對他放心使用!」

聽罷夏侯尚這番話,曹丕此刻方才暗暗打消了對他的疑忌。他面色一松,流露出幾分感動來:「這個……伯仁,你且只管安心養病。你的這個建議,朕會好好考慮的。荊州那邊,依朕之見,暫時就先讓裴潛和牛金他們先頂著吧!他們的進取拓業之力雖是不足,但固守自保之能卻應是可以的吧?」

「陛下……裴潛、牛金面對陸遜這樣的勁敵,哪裡還有多少固守自保之能?這幾日他倆的告急求援文書不知往微臣這裡發了多少份過來!只怕他們竭盡全力,也未必撐持得了多久——您對這事兒的決斷一定要趕快啊!這事兒與荊州存亡緊密攸關,千萬拖不得!」

「朕……朕知道了……」曹丕喃喃地答應著。他心底里卻又暗暗盤算了起來:如今曹休在江淮一帶與孫權交手,近日來可謂出盡了風頭,似乎也變得有些趾高氣揚了!眼下這夏侯尚看來也是危在旦夕了,曹真一個人日後制衡曹休只怕就愈發吃力了……為今之計,說不得也只有放出司馬懿這頭「猛虎」去隱隱震懾曹休了,讓他懂得一些謙遜自斂之道!不然,他的尾巴都快要翹到天上去了……

在他思慮之間,夏侯尚仍是嘮嘮叨叨地奏道:「微臣之為人,陛下應當熟知,微臣一向念念在公,決不會徇私詭隨。微臣與孟達素來情同手足,但微臣仍然建議陛下對他嚴防密備、不可輕信,此乃陛下所親聞目睹也;微臣與司馬仲達亦有聯姻之親,但微臣今日依然奏請陛下對他用中有防,不可掉以輕心!微臣的一切所思所為,都是為了我煌煌大魏能夠基業永固、傳世萬代啊!」

曹丕聽到這裡,不禁緊緊握住了他一雙枯瘦如柴的手,淚流滿襟,哽咽著說道:「伯仁!你的這一片耿耿忠心,朕永世不忘……」

夏侯尚臉色漲得一片潮紅,也緊握著曹丕的手,掙扎著挺身湊近前來,幾乎要靠近了曹丕的耳畔,壓低了聲音奏道:「陛下,微臣在此向您稟告一個秘密:微臣的女兒夏侯徽,是一個深明大義、有勇有謀的奇女子。她雖然成了司馬懿的長媳,但終歸還是咱們魏室曹家、夏侯家的人啊……在她出閣的那天,微臣就將『監視司馬氏』的絕密重任囑託給了她!她立下重誓要用一生的承諾擔起這一絕密重任。司馬懿一家若是真有什麼圖謀不軌的『異動』,一定瞞不過她的!只要她一直潛伏在司馬府中,我們魏室就始終擁有一雙能夠時時刻刻最迅捷、最準確地監視司馬懿一家的『眼睛』……陛下,這樣您就能將司馬懿控制於股掌之中了……」

「伯仁!伯仁……徽兒這麼深明大義、捨身為國,朕真是始料不及啊!唉!為了大魏千秋萬代的宗廟之安、社稷之固,真是苦了徽兒她了……」

夏侯尚那布滿血絲的雙眼也是淚水漣漣。他咳喘了許久,又緊緊抓住曹丕的手,一字一頓地說道:「陛下,古語有云,『鳥之將死,其鳴也哀;人之將亡,其言也誠』。微臣有一些話多年來一直如鯁在喉,時至今日就不得不犯顏直稟了……請陛下一定要垂意采聽啊!」

「說!伯仁你儘管直說!朕一定會好好聽著……」曹丕也懇切至極地向他催促道。

夏侯尚睜圓了雙眼,直直地正視著曹丕:「陛下,微臣不幸逝去之後,司馬懿遲早定會出鎮荊州,那麼他先前所任的尚書僕射之位便空了出來——微臣臨終之際,冒死建議陛下克制私怨之情,一心以宗廟社稷為重,展之以曠達之度、勵之以公平之誠,破格召用東阿王曹植返回洛陽擔任尚書僕射!如此,則大魏基業永有磐石之安矣!如此,則微臣死亦瞑目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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