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埋首庶務,籠絡人心 九、誰才能坐得穩這江山?

洛陽城東的董卓太師府邸舊址之上,正是朝廷為賈詡建的太尉府。

其實,朝廷里那些由漢入魏的世家豪族們,對出身孤寒、深居簡出、私交甚窄的賈詡是相當疏遠與排斥的。否則,他是不會被工部安排到董卓府邸舊址上建宅立戶的。其他幾位與他平級的公卿重臣們的府邸選址是多麼體面啊:御史大夫華歆是在漢末鴻儒荀爽的司空府遺址上建房起屋的,司徒鍾繇是在漢末大賢皇甫嵩的征西將軍府遺址上起建院宅的,司空王朗也是在王允的司徒府遺址上重修宅第的——而貴為三公之首的賈詡太尉卻被定在董卓的太師府舊址上起造房邸。

司馬懿也曾為這事兒和主管工部的度支尚書陳矯和底下談起過——陳矯答覆說:選擇董卓府邸舊址給賈詡建宅立戶,是皇宮內廷與尚書令陳群共同的意思,他只是依令辦事。聽了此話,司馬懿心底不禁「咯噔」一跳:原來這是當今陛下在借這個事兒暗暗「敲打」賈詡啊!他就是想讓賈詡明白:你在我大魏一朝是沒有什麼名望基礎的,雖然你對我個人有翼戴元勛,但你在我和朝廷眾卿面前卻始終端不起什麼架子來!看吧,別人個個都在擠兌你,只有我曹丕能讓你安享尊榮,所以你在殿堂的太尉之座上一定要識趣!

想到此處,司馬懿就覺心頭微微發冷:當今陛下封拜賈詡為太尉,果然如張春華所言,是為了向天下臣民展示自己「淵源海闊」的恢宏大度。若是他真的倚重信任賈太尉,當華歆以「天降蝗災」「青虹貫日」之凶象為借口抨擊賈太尉時,他又何必向自己與陳群諮詢什麼「處置之方」?自古君王最薄情,果然不是一句空話!

他就這麼一邊想著,一邊被前面引路的賈府僕人帶進了後花園。一側頭間,司馬懿瞥見了那棵參天大樹掩映下的綠竹圓亭居然還完好無損地立在那裡。只是那一根根竹柱都已被年復一年的風霜吹得微微枯黃了。一瞬間,司馬懿眼中晶光流轉,思緒萬千:二十五年前,他在這綠竹圓亭之中奮不顧身救護貂蟬的一幕幕情景,猶如灼灼電光般掠過他的腦際……那時候的自己,為了一念之仁,熱血之忱,亦能捨生忘死、無畏無懼啊!那一股直衝牛斗的凜凜銳氣,真是讓自己魂牽夢縈!然而,如今的自己卻只能像收藏夢想,將自己所有的鋒芒、所有的銳氣都悄悄地內斂於心、積澱於心,讓它們靜靜地潛埋著,久久地等待著噴薄而出的那一天!自己沒有了當年的暢快淋漓,而有了如今的勁氣內斂;自己沒有了當年的天真爛漫,而有了如今的深沉厚重……眼前亭猶如此、樹猶如此,而自己卻如靜水深流、移性易心,怎能不為之暗暗唏噓感慨?

「司馬老爺,您……」那個賈府僕人見到司馬懿突然望著那座綠竹圓亭止步不前,不禁深感詫異,急忙向他喚了一聲。

「哦……太尉府里的這片百花圃,還有這座綠竹亭看起來蠻不錯啊!」司馬懿定了定神,假意漫步徜徉起來,「你且讓本座在此稍稍欣賞一會兒。」

他一邊這麼說著,一邊卻在腦海里聯想起了這座綠竹圓亭的舊主人——董卓。董卓是最先掀開後漢末年群雄逐鹿第一幕大戲的梟雄。就是他,讓盛極一時的大漢王朝從中樞到地方都一齊陷入了重重混亂。在他以前,「黃巾之亂」已被漸漸平息,「閹丑之患」已被何進手下的勁卒們蕩平——大漢王朝正從最後的關頭中慢慢緩過氣來:以楊彪、王允、皇甫嵩、荀爽等儒林清流與名門世家組成的強大勢力正盡量使國家穩定下來。然而,董卓這個不脫草莽習氣的西涼梟雄一頭闖進了洛陽京都,把一切都改變了:他廢君而立威、濫殺而行惡、專權而獨斷,把漢室的中樞和地方全都搞亂了!

在這一場紛擾混亂之中,董卓一步登上了太師之位,成為了當時漢室的頭號權臣。然而,坐到那個頭號權臣的寶座上,董卓才發現自己坐上的是一盆炭火:朝野上下、京畿內外,一下湧起了無數的敵人。他想去拉攏那些儒林清流、名門世族,卻發現他們總是和自己若即若離。他想殺盡這些儒林清流、世族名士,卻又害怕自己承受不起他們的反噬之力——董卓感覺到自己是那麼的孤立,開始強烈地不安起來!

大漢王朝的崩潰,最直接的後果就是天下強者的野心猶如雨後野草一般瘋狂蔓延起來!在權威崩塌、秩序失衡之際,很難有人以一己之力壓住野心、貪婪、背叛的橫行無忌。董卓面臨的挑戰與壓力是漢獻帝的千萬倍。

他要阻止敵人的野心,也要阻止部下的野心,同時他更清楚這野心正是他的勝利所喚醒的。於是,他退卻了——企圖遷都長安,背靠涼州以自保。這時,關東十八路討董諸侯當中,只有曹操一語戳破了董卓的外強中乾:「舉義兵以誅暴亂,大眾已合,諸君何疑?向使董卓倚王室、據洛陽,東向以臨天下,雖以無道行之,猶足為患。而今他卻焚燒宮室、劫遷天子,使得海內震動、不知所歸,此正天亡之時也,一戰而天下定矣!」雖然其他十七路討董諸侯各懷鬼胎,沒有聽從曹操此言,使得董卓逃過了一劫。但是,到了最後,他還是喪生在自己最信任的侍妾貂蟬和義子呂布的聯手狙殺之下!這是任何一個有能力打破權威與秩序而沒能力重塑權威與秩序的梟雄的戲劇性宿命輪迴。

只有曹操是一個毫不讓人感到意外的絕對「例外」。他是比董卓、袁紹一流的梟雄走得更高、更遠的命世英豪。而且,他背後恰巧站著一位非常精於重塑權威與秩序的曠世高人——漢室聖臣荀彧。正是荀彧給曹操獻上了「奉天子以令不臣」「借天子以納人心」的兩大方略,讓他依靠著復興大漢王朝的名義巧妙地「包裝」起了自己的野心與實力,在群雄角逐中才最終順利勝出!而那傻乎乎的袁紹、袁術兄弟空有兵馬之強、器械之良、威勢之烈,剛一露出「篡號自立」的苗頭,便丟盡了天下士庶之心,被打得一敗塗地。

曹操就這樣憑著匡漢定亂、尊君平逆的名分來了個「鐵樹開花」,借著重塑大漢王朝的權威與秩序,使自己終於崛立為中原霸主。然而,「奉天子以令不臣」「借天子以納人心」這兩大方略也是兩柄銳利無匹的「雙刃劍」——當曹操準備撕下「重塑大漢權威與秩序」的偽裝而代漢自立時,他和當年的董卓一樣,失去了關中楊氏、潁川荀門等忠於漢室的名門世族的鼎力支持,從此再也無法建功拓業、底定四海了。儘管魏室在磕磕碰碰、牽牽絆絆中終於還是禪代了漢朝,但它的根基從曹操晉位魏公時就一直處在脆弱與震蕩之中。當然,這個隱患也不是不能消除:如果曹丕能在平吳滅蜀之後再順天應人、受命開基,也許就可以真正建立起魏室本身牢固的權威與秩序了。可惜,曹丕卻是一介中人之材,德不足以服眾而才亦不足以克敵,根本無力向外拓業,只能在竊竊不安中對內搞些掣肘群臣、均勢平衡的微末伎倆以暫時鞏固自己的權位。他利用皇權,耍盡手腕讓所有的臣下都不能「一枝獨大」;他費盡心機,一意想要謀得所有臣下的服從。這和一位順理成章地登上天位的正統皇帝早已習慣於別人的服從完全不同,他是極度缺乏自信的。正基於此,他只能用華而不實的、夸夸其談的虛榮與威儀來進行自我欺騙,並企圖讓其他所有人都習慣這種欺騙。可憐的是,真正的強者一眼就能看穿他的色厲內荏,知道他是在「沐猴而冠」。

一想到這裡,司馬懿都暗暗為曹丕感到臉紅。但曹丕卻毫無「知恥而後勇」之壯志,不思主動出擊、迎接挑戰,非要來個坐收漁翁之利不可——這是不是證明,曹丕實際上從心底深處也是極其忌憚劉備、孫權的呢?甚至從來不敢和他倆正面交鋒呢?只想乘著他倆「兩敗俱傷」之際去撈幾分便宜呢?這樣的人,有什麼資格與賢德君臨四海、統馭天下呢?司馬懿一念及此,唇邊不禁透出了一絲深深的輕蔑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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