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埋首庶務,籠絡人心 八、伴君如伴虎

今天,曹丕召來了陳群和司馬懿兩個尚書台的首領在偏殿議事,從一開始氣氛就隱隱帶著幾分莫名的弔詭:就在四日前,曹丕下旨在內廷設立了專門負責批詔用璽的「中書省」,以太學祭酒博士孫資為中書令,以大內首席議郎劉放為中書監。這樣,他又一次在攬權之路上邁出了重要一步:分掉了尚書台奏章的最終裁決之權,讓中書省與尚書台相互制衡。

為了不致引起尚書台的激烈反應,曹丕起用的中書監、中書令是與陳群、司馬懿關係不錯的孫資、劉放。他也希望能將這一次的分權行為所帶來的朝野震蕩降低到最低程度。同時,他還下達明詔規定:中書監、中書令的官秩永遠限定為正四品,從而讓各部尚書在政治地位上永遠保持對中書監、中書令的優越感。其實,他這就是故意在尚書台與中書省之間埋進內外不和的「楔子」,刻意給這兩個樞要機構的人員當中塞進一些矛盾,以便自己能夠居中平衡調控雙方、永遠立於高高在上的王者之位。

尚書令陳群肯定對曹丕這樣露骨的制衡手法是暗暗不快的。所以,今天他一進偏殿,眉宇間就帶著一絲隱隱的慍色。而司馬懿卻沒有像陳群那樣惱恨交加,只因孫資、劉放和他自己都是潁川荀門出身,而且平日里自己在私底下與他倆的關係經營得也很到位,相對於陳群,他倆甚至更買他的「賬」——他相信:中書省、尚書台「兩位一體」式的運轉,在自己的尚書僕射任職期間是完全可以做到的。曹丕想通過孫資、劉放來刻意制衡自己與陳群,只怕有些一廂情願。

「司馬愛卿,前段時間你到河東、含陽、野林等郡去體察蝗蟲災情,可真是辛苦你了。朕一直忙于軍國瑣務,還沒來得及慰問你呢。」曹丕滿臉堆笑,用手指了一指玉几上那隻從龜茲國進貢來的瑪瑙碗。司馬懿定睛看去,卻見那碗上面熱汽騰騰,一陣陣清爽的粥香撲鼻而來。這時,他又聽得曹丕繼續款款而言:「這是朕用孟達敬獻上來的嘉禾稻米熬成的一碗『八寶香粥』,你且嘗一嘗罷!」

司馬懿雙眼一紅,淚珠兒頓時一串串地滾落了下來:「訪民問飢、賑災助農,此乃微臣分內應盡之責。陛下賜予這『八寶香粥』的如天隆恩,微臣何德何能何以堪之?」

「司馬愛卿如何當不起?這本就是你該當受起的……」曹丕將瑪瑙碗捧了起來,向司馬懿緩緩遞去。

司馬懿正推辭之間,目光往旁一掠,瞧見陳群一臉漠然地看著自己這邊,當下心念暗動,便肅然奏道:「陛下……陳令君為鎮國首輔、百僚之長,自此番河南蝗災泛濫以來,他也是日夜揪心不止。當日在微臣與王侍郎出京察訪之前,他對微臣此行亦是叮囑備至……陛下賜粥之恩,微臣豈敢當著陳令君的面覥顏獨享?!」

曹丕聽了,臉上表情頓時猶如死水一般滯住了。他的臉色只是僵硬了一剎那,馬上又笑容燦爛起來:「唔……司馬愛卿說得是!說得是!朕讓內侍再拿一隻玉碗過來,朕要親自為你們兩位愛卿執匙分粥而賜食之……」

「陛下不必如此多勞了。您待微臣的天恩,微臣永遠感銘於心。」陳群目光深深地凝視著曹丕,悠悠然開口了,「司馬僕射代君訪災、勞苦功高,該當獨享您的賜粥隆恩的。」

司馬懿見到自己已將陳群心底的暗忌之情,以「四兩撥千斤」的方式巧妙轉移了出去,這才暗暗放下心來。他仍是謙辭了許久,終於推拒不過,只得接過那隻瑪瑙碗,在自己的坐席一側輕輕放下。然後,他從衣袖中取出那日牧陽縣老於頭贈送的一隻紅薯來,捧在掌心裡,向曹丕滿面含笑贊道:「陛下……請恕微臣失禮:微臣要就著這隻從河東郡帶回來的紅薯和著您所賜的御粥一道吃下,才會覺得自己是『上不負君恩,下不愧民托』,才會覺得香甜可口。」

「哦?這隻紅薯是從河東郡帶回來的?怎麼?它也是什麼『祥瑞之物』嗎?吃起來很香甜嗎?……」曹丕聽罷,煞是驚疑,他往那紅薯身上瞧了又瞧,看到它也就一個拳頭般大,形狀也很普通,毫無奇特之處,根本沒有什麼「祥瑞之兆」可言。

司馬懿卻是一臉虔敬地捧著那隻紅薯,平視著坐在對面龍床御座上的曹丕,淡淡地說道:「啟奏陛下:這隻紅薯的味道其實不是十分香甜,甚至還有些澀口,它也沒有什麼『祥瑞之兆』,僅是一件凡間之物而已——但它是微臣在河東郡巡察災情之時,中途邂逅一位農夫老漢,送給微臣果腹充饑的一份『心意』……陛下也許不清楚,自從上月中旬蝗災從天而降,河南一帶的百姓幾乎都是用這個東西勉強果腹充饑了。」

「這……這……」曹丕雙眼直盯在那隻紅薯上,光亮的額角上不知不覺中已經滲出了細細密密的汗珠。

「就是這個東西,只怕他們也吃不了幾天了!災民都那麼漫山遍野、刨地三尺地去挖——地里的紅薯再多,也用不了多久就會被吃光的……」司馬懿低頭看著那握在掌心的紅薯,仍是淡淡然地說著,眼角卻有清淚緩緩靜流而下。

曹丕臉上的表情愈發地不安起來,他的龍床御座上就像插了一根根尖利的鋼針,扎得他坐也不是、卧也不寧。

這時,陳群卻沉沉地嘆了一口氣:「司馬僕射,這河南百姓也算是比較幸運的了。當年群雄割據、中原淆亂之際,他們那時連草根、樹皮、白蒜土都要又挖又刨地弄來啃吃……現在,他們手頭還有紅薯充饑,應該也不錯了……」

曹丕聽了,更加啼笑皆非。他一咬牙根,龍顏一凝,慢慢開口了:「朕應天受命、開國撫民,豈能坐視天下饑民嗷嗷待哺?唉……司馬愛卿、陳愛卿,前幾日辛毗、桓范也都找到朕泣訴過民之疾苦了!朕反覆思量,已經決定,今年暫時只從朔方遷徙三萬軍戶、士家前來京畿安家落戶。這個底線,朕是絕對不能退讓了!」

司馬懿微一沉吟,轉過頭去與陳群交換了一下眼色,一齊深深叩下頭去:「陛下心系饑民、仁如堯舜、恩澤四海,實在是聖明之極!臣等代豫州、司州等萬千士民深深謝過陛下的無上隆恩了!」

曹丕聽到他倆這般說來,臉上這才流露出了一股由衷的興奮之情。他大袖一擺,端正了身形,展顏笑道:「朕也是儒門出身的天之驕子,豈不懂得荀子『愛民而安,好士而榮』的至理名箴?陳愛卿、司馬愛卿,朕還知道你們一直在為籌措南征軍餉而暗暗焦急。你們放心,朕已經親自給你們籌到了數十萬石軍糧,不久便會撥到太倉里來的。」

陳群和司馬懿一聽,不禁面面相覷:這位陛下還當真有些門道,他能從哪裡一下就籌措得到數十萬石軍糧?……

偏殿中靜了片刻,曹丕又從御案上拿起厚厚一疊奏摺來,握在掌中,眉頭微皺,神色凝重,徐徐開口而道:「對了,還有一件棘手之事,朕須得與二位愛卿商議一下。御史台那邊,華歆大夫遞來了一班監察御史的聯名彈劾表,他們彈劾的竟是太尉賈詡——認為是賈太尉失職失德而導致河南天降蝗災、涼州出現『青虹貫日』之凶象的,所以,賈太尉應該引咎辭職……」

司馬懿二人聽了,都是暗吃一驚:按照前朝制度,「三公」之位雖隆,但若逢「天、地、人」出現災異之象,則必當代君受過、引咎辭職。而且,這種因災異而策免「三公」之制,還有一種特定的對應關係:太尉之職掌天,所以若有天變、天旱、日食、蝗災等災異,太尉則必被退職;司空之職主地,所以若有地震、山崩、洪水等災異,司空則必被退職;司徒之職涉及人事,所以若有瘟疫、妖異、民變等災象,司徒則必被退職。而此番御史大夫華歆,很顯然就是根據這一制度慣例來糾集手下聯名彈劾賈詡的。

「……兩位愛卿亦是通曉典章禮法之宿儒,朕對華大夫和諸位御史的這些彈劾表當如何處置,不如二位有何建議?」曹丕雙目緩緩抬起,亮若閃電地正視著他倆。

司馬懿側眼瞟了瞟坐在自己左側的陳群。陳群身為尚書令,依照官秩順序,他自然是應當先行回答這一問題的。他雙眉一垂,斂色而道:「這個……啟奏陛下:以天降蝗災、『青虹貫日』之凶象而歸咎策免當朝太尉,似乎乃是古之典制,本不該違逆。但是賈太尉又於我大魏有輔國翼戴之不朽功勛,彷彿亦可法外加恩、不可輕斥……這實在是左右為難之事,微臣也不敢妄議。」他口頭這麼說道,其實心裡是清楚的:御史大夫華歆一向不服賈詡以西涼寒士之身而位居其上,總是懷有「拉他下馬,取而代之」的陰晦私意,如今終於逮到了「天降蝗災」「青虹貫日」機會,他自然是不會輕易放過了——華歆為人之執拗橫蠻、狂妄自大,陳群也是曉得的,也不好前去招惹。而且陳群素來喜好「浮光游移」,不願得罪朝中任何一方——他身處華、賈交爭之際,卻仍是和往常一樣抽身而出、站到彼岸,不去趟那一蹚渾水。

「那麼,司馬愛卿,你的意見呢?」曹丕將灼灼的目光緩緩投射向了司馬懿。

司馬懿猛一咬牙,雙袖一拱,面色一正,鄭重答道:「陛下,請恕微臣直言:微臣毫不贊成華大夫和諸位御史的這般做法!溯本究源,因天地災異而歸咎策免三公之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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