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埋首庶務,籠絡人心 四、司馬懿背後的女人

「夫君,您忙了一整天了,這時節也該休息休息了。」張春華端著一隻鵝黃玉碗盈盈然舉步而來,跪在柏木地板上用雙手齊額而舉,向司馬懿呈了上來,「這是您最喜歡喝的『鮮牛奶酥』……」

司馬懿從書案上挺起上身來,放下了手中的文牘,接過那碗牛奶酥,用銀匙慢慢在碗中划動著:近年來中原底定、朔邊清凈,匈奴藩部為示歸順之意,給朝廷獻上了百餘頭奶牛。曹丕就在上林苑裡飼養著這些奶牛,並擠出牛奶賞賜給三公九卿及二品以上要員享用。司馬懿身為從一品的尚書僕射,自然也能輕易飲服到這牛奶酥了。他輕輕舀起了一匙,送入了自己的口中。

「夫君……妾身現在就去為您撫琴一曲以調心寧神。」張春華緩緩站了起來,蓮步輕移,便向屋角放置著的那張錦瑟走去,身姿婷婷裊裊,纖柔輕盈得便像春風中擺動的柳枝。

「不必了。」司馬懿放下銀匙,輕輕開口了,「春華,今日不如誦一篇《荀子》里的文章來聽一聽?」

「夫君若有此雅興,春華就獻醜了。」張春華腳下一停,宛然婉然轉過了身,便用鶯啼鵲鳴一般流利清亮的嗓子朗誦起來,「……君子大心則敬天而道,小心則畏義而節;智則通明而類,愚則端愨而法;見由則恭而止,見閉則敬而齊;喜則和而治,憂則靜而理;通則文而明,窮則約而詳。」

傾聽著妻子珠圓玉潤的朗誦之聲,司馬懿直聽得眉開眼笑,連連頷首喝彩。待到張春華將這近千字的一篇文章抑揚頓挫地朗誦完畢之時,司馬懿將鵝黃玉碗里的牛奶酥也喝得差不多了。

他微閉著眼咂了咂嘴,不知是在回味牛奶酥的美味呢還是細品聞聽經典時的感覺。靜了片刻,他才悠悠而道:「孔聖人聞《韶》樂,三月而不知肉味。為夫呢,卻是三日不聞經典,則覺耳塞;三日不閱華章,則覺目盲;三日不讀典籍,則覺口臭……」

張春華笑盈盈地上前將他面前的碗匙收拾了乾淨,輕輕道:「夫君,我司馬家本就是儒學名門望族,您若不以書為業、以書為生、以書為樂,豈非忘本?」

「唔……春華啊!你說得對:功名利祿不足貴,讀書明理才是本!」司馬懿心頭一動,忽地向她問道,「對了,師兒和昭兒近來學業進步如何?」

「師兒今天閱讀了一遍《孫子兵法》,昭兒今天抄寫了一遍《道德經》。」張春華笑眯眯地說道,「夫君您放心——有妾身在他倆旁邊督促著,他倆不敢貪玩偷懶的。」

「光是埋頭啃讀死書還不行——當個『書蟲』又有何用?關鍵是學以致用、啟智明理!當然,個人的悟性是最重要的;除此之外,就得依靠名明師指點了!」司馬懿摸著自己亮光光的寬闊額門,慢慢沉吟了起來,「本來呢,為夫在靈龍谷紫淵學苑的師兄胡昭,他的儒學修為最是精純的。把師兒、昭兒送到他哪裡去求學受業是最合適的。但是,陸渾山那裡離洛陽也似乎有些太偏遠了。眼前這洛陽城中王朗司空、王肅侍郎父子倆的儒學造詣還算差強人意,但他們又身居高位、公務冗雜,只怕不能抽出時間指導師兒、昭兒……唉!這倒是一個左右為難的問題。」

「夫君何必如此多慮?依妾身之見,師兒、昭兒還是應當先拜王朗司空、王肅侍郎為師,也不必天天上門求學受業。他倆仍以在家自學為主,平時就由妾身來專心輔導,然後隔個三五天待得王朗、王肅兩位大人有空之機,再帶著問題前去請教。也許,這樣的學習效果會更佳吧?等到師兒、昭兒年歲稍長,夫君就送他倆到胡昭師兄那裡求學訪道,自然便可水到渠成、學業精進了!」

「唔……春華,你講的這個辦法很好,就照你所說的去辦吧。你且精心準備一份厚禮,挑個合適的時間由我夫妻倆一同謁拜王府,親自登門懇求王司空父子收師兒、昭兒為徒……」

「好。」張春華盈盈含笑地應了一聲。她略一轉念,似又想起了什麼緊要之事,開口言道:「對了,妾身差一點兒忘記告訴夫君了,妾身今天給了師兒、昭兒他倆一個陶冶性情的機會——一個人發了一團麻線,讓他倆用最快的時間理清出來……」

「哦?讓他倆理清亂麻?呵呵呵……他倆是怎樣理出頭緒的?」

「說起來那可有些笑人了——師兒是當場拿起一把剪刀,『嚓嚓嚓』就將那團麻線剪成了兩半!妾身教訓他的時候,他還振振有詞:『孩兒這是:銳剪斷亂麻,有何不可?!』……」

「好、好、好!出手凌厲、一鳴驚人,師兒真是頗有折衝破堅之氣概啊!」司馬懿聽了,嘿嘿而笑,「那麼昭兒呢?」

「昭兒嗎?他倒是沒有他大哥那麼急躁,就那麼蹲在席位上慢條斯理、不慌不忙地一綹一綹梳理著,雖說花了近半個時辰,最後終將那團亂麻理順得頭緒分明、一絲不亂。」

「這樣看來,昭兒能夠定心沉氣、穩打穩紮,亦是不錯。」司馬懿高興得滿臉放光,「春華啊!這兩個兒子都是好料,還得麻煩你在家替為夫多多用心雕琢啊!」

「夫君,俗諺有云:『虎父無犬子。』——這一切,還是夫君在府中言傳身教取得的成就,妾身又有何功勞可言?」張春華謙遜著謝道,「至於教訓兒子成器成材,本就是妾身應盡之責,自當去盡心做好。」

司馬懿靜靜地凝視著張春華,久久不語。這位妻子自前朝建安六年間與自己結婚以來,已經過了二十餘個年頭。這期間,她在後方為自己任勞任怨、操持家務,把府中庶務打理得井井有條,從而使自己能在外面的宦場鬥爭中毫無後顧之憂,這一份功勞也實在是難能可貴了。而且張春華熟讀經史、深通韜略,更是自己幕後一個不可缺少的重要「智囊」,須得在今後的對外交往中更大程度地發揮她的才幹才行。於是,他斂定了思緒,淡淡地點了一下:「春華——日後,寅兄那裡有些事情你也可以居中參與,有些事情來不及通知為夫的時候,你拿定主意後就同寅兄商量著給辦了。有些事情,你覺得不盡不實的,也可以在暗中幫為夫盯緊著點兒,寅兄他一個人也只有一個腦袋夠用,你要盡量幫他查漏補缺、防患於未然!」

「好的。」張春華嘴上答得輕巧,心底卻明鏡兒似的透亮:夫君讓她自己和司馬寅共同參與司馬府幕後的機密要務,一則是增加人手、加大力度;二則實是借自己的雙眼暗中監視司馬寅哪。她先前其實都一直若斷若續地參與著司馬府的機密要務的,只是這一次司馬懿徹底明確了她的任務與位置,讓她在司馬府的千秋大業中潛入得更深、更實!

她收斂心念,瞧了一下司馬懿案几上堆積如山的各類文牘和情報牒函,深深地嘆了一口氣:「夫君白日里在署堂上既要忙於公務,夜間回到府中還又要為我司馬家的千秋偉業而辛苦操勞……唉!您為何不像大哥當年在世時一樣,把我司馬家的雄圖大略也托盤告訴三弟?不讓他前來分憂解難協助夫君您共創大業?」

司馬懿聽著,捧起了案几旁的茶盞,放到唇邊慢慢地呷飲著,半晌沒有答話。對於自己的這個三弟司馬孚,他總是懷有一份莫名的憐愛之情。在自己隱居孝敬里潛伏待時的那段日子裡,他已觀察出自己的這個三弟是篤於守道、秉節不移的真正名士。司馬孚在那個時候就立下了清高卓峻之志,一心想當皋陶、比干一流的忠良之臣,曾把《孔子家語》中「夫清高之節,不以私自累,不以利煩意,擇天下之至道,行天下之正路」一段話寫成座右銘鐫刻在牛皮腰帶上,時時自警。當初父親司馬防在世時,也是瞧著司馬孚的個性清剛耿直、不擅隨機權變,便沒有讓他參與到司馬氏「後發制人、獨攬天下」的大業中來。後來,在曹丕和曹植之間的那場魏宮立嗣之爭中,司馬懿雖是將他牽引而入,但是關於司馬家「異軍突起,扭轉乾坤」的核心機密方略也沒向他透露多少。司馬懿對自己這個三弟是非常偏愛的:他不希望將鐵定的家族使命再加壓到司馬孚身上,從而使司馬孚也變成家族使命的大棋局上的一個「棋子」而湮沒了自己的個性與節操。而且,他一直有一種預感:自己若是真向三弟把司馬家「異軍突起,後發制人,扭轉乾坤」的核心機密方略和盤托出,可能會逼得他最終身心崩潰、自殺殉志!這是司馬懿最不情願看到的一幕。

想到這裡,司馬懿沉沉地嘆了一口氣:「人各有志,何必勉強?三弟志在完節而終,就由他去吧。我司馬家數百年忠孝氣脈,能夠培養出三弟這樣一位特立獨行的清正之士,為夫也深感欣慰啊。你有所不知——若非當年父親大人、叔父大人和大哥臨終之際將我司馬家『異軍突起,扭轉乾坤』之大任殷殷囑託於為夫,為夫只怕也和三弟他一樣『自得其道,獨行己志』了!」

張春華聽了,輕輕嘆息一聲,也不再多說什麼,趨步過去便幫司馬懿收拾整理起他案几上的文牘、牒函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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