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魏太子之爭 九、計賺賈詡

雖然賈詡稱病不起閉門拒客,但是司馬懿的再次求見,卻實在令他無法拒絕。拒絕了司馬懿,就是拒絕了司馬懿背後的那位五官中郎將曹丕,而得罪了一向心胸狹窄的曹丕的後果之嚴重,卻實在令賈詡不敢造次。於是,賈詡只得讓家人將司馬懿帶入自己卧病在床的寢室。只聽得寢室外一陣沉穩有力的腳步聲漸漸走近。「吱呀」一聲,室門開處,司馬懿緩緩步入。賈詡半躺在床上,靜靜地端詳著他的面貌、氣質。這是賈詡一生中極少有的幾次像今天這樣專註地觀察某一個人。一般來說,這樣的人將會是給他的人生帶來重要影響的人,比如曹丞相、董卓等。

雖然司馬懿素來自稱是儒門出身,但賈詡從他身上看不出一絲文人儒士通常都會具有的迂腐之氣。相反,在他舉手投足轉目顧盼之間,有些時候流露出來的卻是一種精悍雄勁之氣,如虎似豹,咄咄逼人。不過,更多的時候,司馬懿似乎是在刻意地收斂著自己身上的那股銳氣,裝得循規蹈矩,毫不張揚,極其低調,以至於不少朝臣都以為他只是一個唯唯諾諾,謹慎怕事,靠著父兄之蔭而平步青雲的中人之才。然而賈詡卻不這麼看。司馬懿的真實面目,他算是當今天下深為了解的寥寥幾人之一。

賈詡懂得,有時候一個人在某個緊要關頭表現出來的言行舉止,也許才是這個人最真實的一面。東漢初年的開國元勛吳漢質厚少文,看似為人木訥寡言,不被文臣所喜,然而一到疆場,他卻叱吒風雲,臨機果斷,立下了破赤眉、滅西蜀、定霸業的赫赫戰功——真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司馬懿自然便是這「不可斗量」的高人奇士。而且,在推助曹丕奪嗣繼位過程中,亦頗有可圈可點之處,令人嘆異。

賈詡正自思忖之際,司馬懿已走到了他面前。他表情極其關切地俯身過來,向賈詡深深一禮,道:「賈大夫,小生叨擾了!病可好些了么?」賈詡假裝有些哆嗦著半坐起來,道:「多謝司馬公子了。老夫年紀大了,偶感風寒便病成這樣,真是越老越不中用了。」

司馬懿淡淡說道:「賈大夫乃朝中柱石之臣,許多大事都等著賈大夫病好之後出來主持大局吶!賈大夫不可再說這些喪氣的話。而且,五官中郎將對賈大夫的病也關切得很,這幾日來,不知訪了多少名醫聖手,終於為賈大夫尋覓到了兩副藥方,所以特意拜託小生代他親自送上門來,希望能及時醫好賈大夫的病。」

賈詡一聽,猛一抬頭,直視著司馬懿,目光猝然變得如刀鋒般亮利,彷彿要一直刺入司馬懿內心深處。他微微一笑,緩緩說道:「那可真是有勞五官中郎將費心了!不知他送來的是怎樣兩劑藥方呢?還望司馬公子詳細告知。」

「五官中郎將托小生送來的是一寒一熱兩副藥方。那些名醫們都說了,這兩副藥方的藥性是相反相成的,可以收到水火既濟之效,天下之病無不可治。」司馬懿臉色一正,肅然說道,「只是這藥方太過珍異,旁人聽去,恐怕流傳於外,反而有負五官中郎將的美意。」

賈詡聽罷,面沉如水,也不多言,輕輕一揮手,寢室之內的家人、侍妾全都退了出去,只留下了他和司馬懿。

然而,室內依然是一泓深水般沉寂。司馬懿只是靜靜地看著賈詡,沒有開口。許久許久,賈詡咳嗽一聲,慢慢說道:「如今這兩副藥方,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五官中郎將知,你可以說了,沒人會泄露出去的。」

司馬懿悠悠說道:「賈大夫自四年前隨張綉將軍投靠曹丞相以來,時懷憂懼之心,闔門自守,退無私交,子女婚嫁不結高門,安於清貧,完全是自保門戶,念念與世無爭。士人生此亂世,如賈大夫之所為,亦不可不謂之賢明。然而,宦海險惡,安危難料,小生與賈大夫易地而處,亦不得不思而為之心酸。賈大夫已謙退至如此境地,應當不會招致無妄之災吧?」

賈詡一言不發,面色凝重,只是靜靜地聽著司馬懿緩緩道來。司馬懿此刻卻是語氣一頓,隔了一會兒,又慨然說道:「只可悲賈大夫既已如此工於自保,引身避禍,卻未曾料到,我雖無謀人之心,而他人卻有害我之意。賈大夫一生謹慎只想避禍,而如今卻禍從天降,避無所避!」

此語如憑空一聲霹靂,震得賈詡心頭一晃。饒是他城府極深,喜怒不形於外,臉色也不禁微微一變。室內頓時又如深潭般靜了片刻。司馬懿凝視著賈詡,卻見他慢慢地笑了,徐徐說道:「司馬公子危言聳聽,幾乎嚇著老夫了。老夫一生與人無怨,於國有功,禍從何來?」

賈詡不愧是賈詡!司馬懿在心底暗暗一嘆,此公意外生變而不驚,猝然撓之而不亂,見慣了大風大浪,也習慣了大風大浪,當真是千錘百鍊而成的亂世高人!這一份冷靜沉著,就夠自己再歷練上幾年才學得成的。司馬懿當下定了定心神,將思緒收回到正題上來。沉思片刻之後,他慢慢從袖中取出一卷絹帛,托在掌上,緩緩說道:「這便是五官中郎將為賈大夫苦心覓來的第一副藥方。這藥方的藥性,是屬寒的。」

賈詡遲疑片刻,慢慢伸手接過了那一卷絹帛,拿在手上,輕輕打開,細細看了起來。司馬懿就坐在他病榻之前,仔仔細細而又饒有興味地觀察著他看到這卷絹帛時的反應與表情。他在根據絕代謀士賈詡在此時此刻的表現來驗證自己事前對他的各種預測,並藉此判斷自己的預測分析能力已經達到了何種境界。

然而,賈詡從頭到尾看完了這卷絹帛,神情舉止都顯得平靜如常,沒有任何過激之處。他彷彿早已料到了絹帛上所寫的一切,無驚無怒亦無言。司馬懿第一次感到了自己預測能力的失敗,不禁有些悵然。難道這精心炮製的一副藥方就此失效?竟未對賈詡本人產生一絲一毫的刺激與觸動?他有些莫名的驚詫。不應該是這樣啊!

賈詡慢慢捲起了絹帛,慢慢閉上眼睛靜坐了很久很久,有如老僧入定,不言不動。終於,他雙目未睜,緩緩開口說道:「多謝五官中郎將送來這一副藥方,老夫用過之後,果然甚感神清氣爽,病情當真好了許多。」

此語一出,司馬懿頓覺心頭一松,這副藥方終究還是生效了。看來,無論這「用藥」的過程是多麼的曲折,多麼的複雜,多麼的不形於色,賈詡最終還是感受到了這副藥方的效力。他的親口承認,無異於已接受了曹丕在這副藥方中為他開出的條件。實際上,這副藥方,就是漢太尉楊彪寫給天子陛下的一封密奏的複寫件,他在那密奏中要求陛下借賈詡此番稱病不朝之機,就勢下詔令以病遜位,告老還鄉,「使此董卓餘孽不得復立於朝,有辱漢室」。而且,在這絹帛之上,還有五官中郎將寫給賈詡的幾句話。他向賈詡表示,他一定會說服陛下和丞相壓下此奏,不予批准。而這幾句話潛藏著的另一番意思,就是身為五官中郎將的他既然有能力壓下楊彪之奏,自然也有能力讓陛下和丞相批准楊彪之奏。而這一切的一切,均在賈詡的一念之間。

賈詡乃是何等聰明之人,那些漢室忠臣們對他的仇視與敵意,他又何嘗不知!既然自己被他們視為擾亂漢室的「董卓餘孽」,就避免不了時常遭到像今天這封楊彪密奏之類的暗算,他已完完全全不容於漢室了!而平時這些人之所以不敢跳出來明目張胆地對自己進行攻擊,是因為自己背後還站著一位同樣為漢室所難容的大權臣——曹丞相。而曹丞相一旦發生意外,在這朝野之間,又有何人可以託身庇護呢?沒辦法,他的命運已經與曹氏家族緊緊地聯繫在了一起。而曹家諸子之中,平原侯一向拘守禮法,效忠於漢,萬一時勢生變,是決然不會像其父曹丞相那般悍然自立,獨行其志的,更談不上庇護自己了。也許真的只有這心懷叵測的五官中郎將,才可能是將來真正繼承曹丞相雄圖大志的嗣子。

一念及此,賈詡不再多想。他凝神靜默片刻,依然是面無表情,緩緩說道:「還請司馬公子將另一副藥方拿出來吧!」

司馬懿亦是面如止水,深不可測。他又緩緩從袖中取出了一封絹紙信函,雙手捧起,像捧起一道足以流傳千秋萬代的聖旨一樣,畢恭畢敬地送到了賈詡面前。

賈詡也神色鄭重地將這封絹紙信函小心翼翼地接了過來,捧在手裡,慢慢打開。五官中郎將曹丕那熟悉的字跡頓時映入了他的眼帘:

曹丕若立為魏世子,必令賈氏一族代代與曹氏同榮,亦定以楊彪太尉之位贈予賈公。

雖然只有三十四個字,賈詡卻靜靜地看了整整半個時辰。在這半個時辰里,他嗅出了曹丕留在這筆墨之間的那一股隱隱霸氣。這正如當年一文不名的漢高祖劉邦空許萬金之諾而求呂公之女一樣,沒有大手筆、大氣魄,哪有後來的大事業、大成就!看著這封信函,賈詡幾乎懷疑起這是否出自那個一向都看似氣度褊狹,才識平平的五官中郎將曹丕之手來!然而,這熟悉的字跡,卻又證明這是真的。

其實,這封信函是由司馬懿代為擬稿之後,由曹丕親筆抄寫而成的。當時,曹丕還有些埋怨司馬懿為賈詡開出的條件太優厚了。司馬懿就勸曹丕「禮崇則智士至,祿重則義士輕死」,今日若無大投資,又哪來明日的大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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