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魏太子之爭 八、一箭三雕

夜很深了,司馬孚敲開了緊閉的府門。司馬寅打著哈欠給他開了門,懶懶地問道:「三老爺回來了!」

司馬孚一言不發,點了點頭,便往裡直通通走了進去。他埋著頭走了沒幾步,忽又停住,回頭說道:「二老爺休息了沒有?」

「我也不知道,」司馬寅哈欠連天地關上了門,「這麼晚了,二老爺應該早就休息了吧。」

司馬孚聽罷,也不再說什麼,便回自己卧室去了。這一路上,他思潮湧動,浮想聯翩,一直都不曾放鬆過自己緊繃的心弦。當今夜丁儀突然將他和楊修召集到密室議事之時,他的內心深處始終是忐忑不安的。他以前也曾隱隱約約聽到丁儀和楊修隱晦地提起過立嗣之事,那時也沒怎麼放在心裡。卻不料,一夜之間,他便捲入了丞相立嗣之事的漩渦之中。他也沒想到,丁儀、楊修那麼信任自己與曹植的真摯友誼與親密關係,竟把一切密謀向自己和盤托出。但這一切,卻像一塊灼熱無比的赤炭放進了他的袖裡,令他坐立不安。本來,若是不知道這一切,他完全可以優哉游哉置身事外。但是現在,他已完全知道了這一切,就不得不認認真真思索起何去何從的問題來。

進了卧室,司馬孚蠟燭也不點,一頭躺在床上,思緒萬千,輾轉難眠,久久不能平靜。他越想越亂,越想越煩,乾脆又披衣而起,踱出室外,來到庭院之中,聽著蛙鳴蟬吟,靜立而思。只見院壩地面之上,月光如水,樹影浮動,搖曳多姿,有若他的心中雜念叢生,此起彼伏,無法鎮定。

他仰天長長一嘆,自言自語道:「我司馬孚生於亂世之中,服膺儒教,尊道貴德,只想獨善其身,纖塵不染,可惜天不從我願,令我身陷宦海紛爭,奈何!奈何!」

他話音剛落,卻聽身後一個熟悉的聲音緩緩響起:「《黃石公三略》里講得好:『聖人君子,明盛衰之源,通成敗之端,審治亂之機,知去就之節。』三弟一向博覽群書,何至於遇事便周章失措,連這句古語都忘了嗎?」

司馬孚一驚之下,急忙回頭,循聲望去,只見院落一角樹蔭深處,慢慢走出自己的二哥司馬懿來。他面如止水,無波無動,卻又深淺難測。司馬孚恍然之間才意識到二哥原來一直就站在這樹蔭下觀察著他進府的一舉一動。不知為何,從一見到二哥開始,他的心就變得有些虛虛晃晃的,一種隱隱的畏懼之意再也揮之不去。

司馬懿看著自己的三弟躲躲閃閃的眼神和極不自然的表情,心頭暗暗發笑。三弟啊三弟,你一向誠實慣了,哪裡掩藏得了什麼心事呢?他不動聲色,背負雙手,一步一步慢慢地走近前來,緩緩問道:「三弟,今晚因何事這麼晚才回府?又因何事在此煩惱?」

司馬孚像做了什麼虧心事一樣,只覺得心跳得十分厲害,有些吞吞吐吐地說道:「平原侯府里雜事太多了,所以今夜忙到這麼晚才回來。我……我到這院子里只是為了透透氣,有勞二哥叨念了……」司馬懿雙眼一抬,兩道目光陡然如同利劍般直刺而來,逼得司馬孚垂下了頭不敢正視:「三弟恐怕是到丁府夜談才回來得這麼晚,又或是因為平原侯之事而在此煩惱吧?」

「二……二哥……」司馬孚頓時變得有些口吃起來,「我……我沒去丁府……」司馬懿只是靜靜地看著他,似笑非笑地擺了擺手,沉吟片刻,忽又問道:「我想問三弟一個問題,請三弟如實回答。如若父親大人現在尚未過世,他將在你我二人之中立誰為嗣呢?」

司馬孚沒想到二哥會提出這樣一個問題,未及多想,便囁嚅地答道:「當然是二哥了!」司馬懿仍是似笑非笑地看著他:「可是我記得父親大人一向都很欣賞三弟的才華,還多次當著外人的面誇你的儒學根基比我紮實呢。我想,父親大人在世時應該是希望立你為嗣吧?」

「不……不……這怎麼可能?《春秋》之義,立長不立幼……這是亘古不變的準則……」司馬孚連連搖頭,「二哥何出此戲言?再說,我的儒學水平再高,也不能做到像二哥那樣得心應手地管好這個家,更談不上為司馬家族光大門楣了!而且,這個家也不那麼好當,倒是二哥一力承擔,替我們吃了那麼多苦……」

司馬懿聽司馬孚說到後來竟是情動於衷,熱淚盈眶,不禁心頭一暖,輕輕揮手止住了他,緩緩說道:「三弟說得對啊!誰當這個家,誰就是在替兄弟們搶先出來吃苦。我相信,我們司馬家兄弟只要精誠團結,同心同德,就永遠不會被任何困難擊倒!」說到這裡,他頓了一頓,忽又意味深長地說道,「那麼,讓我們回過頭來看魏國公世子立嗣之爭,又何嘗不是如此?平原侯的確比五官中郎將更有文才,但他就真的比五官中郎將更適合這個世子之位嗎?三弟,你說服得了你自己嗎?」

的確,司馬孚在這個問題上實在是有些說服不了自己,無論如何,二哥的話都佔了傳統禮法上的最大優勢。而且,就連他自己,在內心深處也是有些認可這些話的。他彷彿被二哥挑開了一個如太陽般光芒刺眼的一個謎底,灼得他不敢仰視。

司馬懿見狀,微微笑了,他知道自己已經在法理上徹底打碎了三弟賴以支持曹植的支柱。而現在,該以鐵的事實來粉碎三弟在這個問題上最後一絲的彷徨。他沉沉地開口說道:「水不激,則油不焰;火不焚,則林不毀。丁儀兄弟本是外人,卻摻雜在丞相府世子立嗣之爭中,弄得是刀光劍影,血濺五尺!你可知道今天上午我與五官中郎將等多人一同出遊,中途竟遭刺客暗算一事?」

「什麼?二哥今天上午和五官中郎將遭到了刺客暗算?」司馬孚頓時大驚失色,「刺客是哪裡人?」

「刺客一擊不中,被衛士當場格殺,沒能查出他的來歷。」司馬懿深深地直視著司馬孚的雙眼,「但我想,三弟應該猜得出他究竟是誰派來的。」

「我……我怎麼猜得出……」司馬孚突然語塞。他一瞬間憶起了在密室里丁儀談到崔琰尚書反對平原侯立嗣時講「芝蘭擋道,不得不鋤」那一副冷酷如鐵的表情與語氣,心頭不禁猛然一震。他霍然道:「這……這……難道是……」

司馬懿卻當作不曾看到他的表情,不曾聽到他的話語一樣,伸手慢慢解開了長袍,只見長長的一條被滲出來的鮮血染紅了的繃帶包裹在他腰背之間。在司馬孚駭然的目光中,他緩緩說道:「那刺客揮刀砍向五官中郎將時,我撲上去及時推開了五官中郎將。他那一刀就砍在了我腰背上,足足有一尺多長,當場就血流如注……我幾乎以為自己今天再也見不到三弟了……」

說罷,司馬懿慢慢又穿好了長袍,冷冷說道:「用沾滿兄弟鮮血的手去接下世子的冠冕,恐怕平原侯自己本人也心有不忍吧?」

「不……不是這樣的……」司馬孚流著淚喊道,「是丁儀他們搞的……他們……他們還要對崔琰大人下手呢!」

「什麼?」司馬懿一驚,「崔大人可是我們家的世交至友!丁儀為什麼要對他下手?快把你所知道的一切全都告訴我!」

司馬孚就這樣哭哭泣泣結結巴巴地把自己與丁儀兄弟、楊修在丁府密室中的談話內容全都告訴了司馬懿。

司馬懿聽罷,一言不發,只是站在庭院之中,沉吟了許久許久。最後,他伸手拍了拍司馬孚的肩膀,輕輕扶著他,緩緩說道:「你把這一切都告訴二哥是對的。你這是在幫助平原侯與五官中郎將二人不要走上手足相殘的悲劇之路。你做得很好,很好……」

任何人,都需要用一個至少能說服自己的理由來為自己的一言一行「墊底」,以此來逃脫日後的追悔與自責。畢竟,司馬孚在客觀上是真真切切地背叛了,甚至可以說是出賣了丁儀兄弟、楊修,也許還有曹植。於是,司馬懿通過安慰司馬孚的方式將這個理由巧妙地塞給了他。司馬孚只要覺得自己這麼做真的是為了消弭一場骨肉相殘的悲劇,他就會取得道義上的自我諒解,就能做到人雖站在丁儀兄弟、楊修那一邊,心卻倒向自己這一邊。司馬懿想到這裡,在心底無聲地笑了。三弟真是太天真單純了!他怎麼會知道,今天上午他的二哥司馬懿和五官中郎將遇刺一事,完全是司馬懿自己一手自編自演的絕妙好戲!那個刺客就是司馬懿派去的一個死士扮成的。這次行刺,一則會激起曹丕與曹植之間更加強烈的猜疑,二則讓司馬懿通過自己捨身護主的行為換取了曹丕更深的信任。而且,司馬懿在今晚,又利用了這一事件說服了司馬孚告訴了自己丁儀兄弟、楊修的一切密謀。這一步險招,當真是「一箭三雕」,碩果累累。司馬懿在心底笑得無比痛快,他忽然覺得自己幾乎就是一個把權謀之術玩到空前絕後的奇才,恐怕當年的張良、陳平也有所不及吧?而自己,利用這樣厲害的心術去開創未來,又有什麼事業做不成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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