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魏太子之爭 一、司馬懿的布局

建安十八年(公元213年),曹操晉封為魏國公,同時受詔享有九錫之禮,擁據冀州十郡,成為歷代以來權勢最大、名位最高的重臣。

雖然當前的中原各地還是處於諸侯割據的狀態,大漢天子的號令也早已難出京門,但關於曹丞相晉公加禮這一消息卻很快便傳遍了大江南北、長城內外。然而,無論是擁兵江東獨霸一方的孫權,還是蟄伏西蜀虎視眈眈的劉備,都出人意料地對這一事件表示了一致的沉默。其實,除了保持沉默之外,他倆又能拿曹操如何?曹操這樣肆無忌憚地提升名位,擴大權力,就是料定了他二人根本無力反對。況且,他的任命詔書還是由那位至少形式上代表著天子之尊、萬民之望的漢帝劉協親書頒發的,對此,孫權、劉備除了在心底嗤之以鼻之外,又敢多說什麼?他倆才不會傻到跳出來與朝廷旨意公然對抗呢。

既然連孫權、劉備這樣兩個地方勢力的「巨頭」都沒什麼異議,那麼曹操的晉陞也就自然不會在各方州郡掀起多大風浪,一切都在沉寂中慢慢湮滅。但是,在曹操本人所處的大漢朝廷權力中樞里,一場無聲的「大地震」卻已波及了每一位卿侯將相、文武官僚。漢室群臣心裡都很清楚,按照漢朝的律法和禮節,無論功勛多麼顯赫,異姓臣僚只能封侯,王爺、國公這樣極重要的爵位都只封給劉氏宗親,即使是本朝鄧禹那樣功蓋天下的開國重臣,也不過就是僅以四個縣封為侯爵。近四百年的漢朝歷史上,只有一個異姓大臣被封為公爵,他就是那個篡了天子之位的「安漢公」王莽。而曹操,就是第二個繼王莽之後被封為國公的權臣。這其中的意味自然是再明顯不過了。他這是在為自己改朝換代,篡漢而立作著扎紮實實的鋪墊。

現在,曹操的野心已然大白於下天下,而漢室群臣所面臨的首要問題就是如何抉擇自己未來的去向,是繼續留下來在這個風雨飄搖的小朝廷里為漢帝效忠呢?還是掉頭轉向丞相府為曹操效力呢?表面上,各個官邸中風平浪靜,鴉雀無聲,暗地裡卻是人心浮動,沸沸揚揚。

丞相府主簿司馬懿卻有些與眾不同,他沒在這個問題上彷徨。他也根本不需要在這個問題上彷徨。他們河內司馬家的命運早就和沛郡曹氏一族的命運緊緊聯繫在一起了。建安十三年夏季曹操廢除「三公」,獨攬相權之際,司馬懿的父親司馬防就率先於中原各大世族之中向曹操表示了恭賀順服之意;而這一次曹操能夠晉爵魏公,享禮九錫,幕後也離不開司馬朗、司馬懿兄弟的全力推助之功。司馬家和曹氏已然形成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利益共同體。

所以,當別人還在考慮該不該投靠曹操這個問題時,司馬懿的目光已經放到了更深更遠的未來。他目前最關心的問題不是別的什麼,而是此刻已經到了應該把曹府大公子曹丕推上世子之位以定名分的重要關頭了。只要曹丕一旦被確立為魏國世子,那麼我司馬家「異軍突起,後來居上,扭轉乾坤」之大計就可算是成功了一半。畢竟,大漢王朝早已名存實亡,曹氏勢力亦是天下無敵,改朝換代只是一個時間早晚的問題。而魏國的世子就是這天下未來的君主。誰若掌握了魏國的世子,誰就是掌握未來的整個天下。對這一點,司馬懿在多年前就已看得清清楚楚,毫無疑誤的。

窗外,夜黑如幕;室內,一燭如豆。司馬懿就在這書房之中,撐著頭趴在桌几上沉思了許久,許久。

在半年多前,也就是去年即建安十七年時,司馬家「異軍突起,後發制人,扭轉乾坤」的大略遭到了幾個挫折。一是在去年的十月份,司馬懿的叔父司馬徽在城郊青雲觀中溘然病亡;二是在去年的十二月份,被外放為兗州刺史的司馬朗在與滿寵、臧霸、賈逵等將軍一道舉兵南征孫權途中,竟然感染了疫疾,一病而逝。

司馬徽、司馬朗的先後病亡,給了司馬懿很深的刺激。建安十三年冬季,司馬懿在赤壁之戰前夕為削弱曹軍水師戰力而放出的那一場「血陰蠱」疫,如今是「天道好還」,司馬家的子孫終於也遭到了報應。從此,司馬懿痛下決心戒除用這種天怒人怨的陰毒手段去謀取任何勝利,縱使它再有奇效也不行。

現在,司馬家的大業幾乎就完全落到了他一個人的肩上。但司馬懿卻逐漸感到了一種深刻的危機。曹操對自己的任用態度還是那麼不冷不熱,不遠不近,不輕不重,看來在他的手裡是不會給予自己多大的發展空間了。那麼,自己就只有埋下頭來,專心致志把和我司馬家關係緊密至極的曹丕推上世子之位。這才是我司馬家絕處逢生,再立潮頭的偏鋒奇招。所以,自己要不斷地全盤規劃,精心權衡。

想到這裡,司馬懿一聲長嘆,將目光投在了桌面上擺著的那盤棋局上。那上面,白子和黑子正交纏而斗——黑子一方代表著大公子曹丕,白子一方代表著三公子曹植。其實,如今魏公府中的嗣位之爭說穿了就是在他倆之間展開。比較起來,曹丕身為長子,根據自古以來「立長不立幼」的宗法準則,曹丕自然是勝了一籌。但是,曹操一直十分欣賞曹植,對他的文才讚不絕口,曾稱曹植「於諸兒之中最可共定大事」。這樣看來,曹操對曹植的寵愛之心又要稍勝一籌,在個人感情上還是比較傾向於立曹植為嗣。所以,曹植立嗣成功的可能性絲毫不遜於曹丕。而且,在曹家內部之中,不僅是曹洪、曹仁等叔輩看好了曹植,就是曹彰、曹彪等同輩也和曹植的關係更為親密——倒是身為相府長子的曹丕顯得有些孤立。所以,曹丕在這場立嗣之爭當中是明顯處於弱勢的。

「夫君……你在這裡已經閉門苦思一個下午了……」張春華清婉溫柔的聲音猶如盛夏夜晚的習習涼風吹拂而來,「來,你且先喝一點兒蓮子粥,休息一下吧!」

司馬懿將目光從那盤黑白縱橫的棋局之上慢慢移了開來:「唉……外事如此堪憂,為夫內心實是焦慮得很……」

「還是在為魏宮立嗣之事?」張春華瞧了一眼那棋局,柔聲問道。

司馬懿沒有應聲,只是沉沉地一點頭。

「夫君,妾身記得我們先前不是早已和曹丞相的寵妾王夫人搭上『內線』了嗎?恐怕現在也是到了該動用她這層關係的時候了。」

聽了這話,司馬懿眸底的亮光倏然一閃,轉瞬即逝:「唔……動用她這層關係自然是可以的。但是單憑她的從旁媚惑就想真正影響一代雄主曹孟德的決策只怕有些困難……」

「她自然是不能真正影響曹丞相的心意。不過,卻可以給咱們通風報信,讓咱們能夠在這場立嗣之爭中及時知己知彼,有備無患。」張春華拿起細長的銀匙在粥碗中輕輕攪和著,騰騰的白氣迷濛了她的一雙明眸,「其實,妾身最擔心的是,在三公子曹植的身邊,咱們暫時還沒能安插進真正有用的眼線去……」

「只要用功深,不怕事不成。」司馬懿沉凝著臉,將右手食中二指屈了起來,在那張厚實光亮的紫檀木棋枰面上「得得得」地叩了數下,「慢慢來,找准機會,總是可以打進去的。」

「好的。著手大事,無論前程如何,夫君你卻總是這麼自信滿滿的——這一點,妾身實在敬服。」張春華含笑微微頷首,眸光深處忽閃了一下,似是想到了什麼,略一沉吟,便開口款款講道,「夫君,妾身說些話給你散散心罷。近來,妾身從一些冀州買來的奴婢口中聽到了一些奇聞軼事,很是有趣……」

「奇聞軼事?」司馬懿知道張春華從來不講廢話,就饒有興緻地笑著問她,「是哪一方面的奇聞軼事?」

「妾身手下有一個冀州鄴城來的奴婢,曾經是已故大將軍袁紹之妻劉氏的貼身侍女。她給妾身講了一些有關汝南袁氏的奇聞軼事。」張春華慢慢調好了紅漆木碗中的蓮子粥,舀起一匙送進了司馬懿的口中,笑容甜甜的,「其中有一件是關於汝南袁氏當年如何千方百計經營其『四世三公』之望族的鼎盛局面的……」

「哦?汝南袁氏這『四世三公』之百年望族是如何經營起來的?你且講來給為夫聽一聽。」

「細說起來,這汝南袁氏一族的經營手段也真是有些拿不上檯面。夫君你也知道,本來,在桓帝末年,儒林清流一派就已和閹豎權宦勢如水火,互不相容,那汝南袁氏亦算是源遠流長的高門望族,素為儒林之冠,本該與閹宦權奸劃清界限以示節操的。」張春華繼續娓娓而言,「只怕夫君你也沒想到,就是這樣一個冠冕堂皇的清流望族,在固權保位,經營門戶的私慾驅動之下,袁紹的叔父袁逢和袁隗為了巴結當時的大權閹、中常侍袁赦,不惜爭相與他攀為同姓宗親……」

「人為貪利,何事不為?」司馬懿微笑搖頭,「為夫料得到他們當年有如此舉動的。」

張春華驀地將銀匙一擱,語氣驟然提高:「你絕對想像不到他們還有這樣一著『絕招』。時任司空的袁逢為了求得在朝局交爭之中左右逢源,常勝不敗,竟將自己側妾所生的一個庶子凈了身送進了宮,拜了袁赦為義父,當上了替他們刺探深宮內情的小黃門!夫君,汝南袁氏這『四世三公』之百年望族就是這樣經營起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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