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戰後的掃雷工作 二、過招,拆招

驛館的庭院外邊異常寂靜,彷彿連雪花飄落在青石地板上的聲音也能清晰地聽見。

卧室里青銅獸爐中的炭火正靜靜地燃燒著。賈詡又朝那爐腹里丟了一塊木柴,「嘭」的一響,那熾紅的烈焰立刻又如怪獸的猩紅長舌一般,騰空翻捲起來。

他慢慢捧起了桌几上的一隻綠玉雙耳杯,裡面盛著的酒也是紅艷艷、亮澄澄的,宛若才割破鶴頸而滴下的一汪鮮血——不消說,這便是那暹羅國的特產珍品「朱顏酒」了。

賈詡將綠玉雙耳杯湊到唇邊,慢慢抿了一口——這「朱顏酒」的味道真奇妙啊,甘甜之中帶著辛辣,淡郁之間蘊著芬芳,口感倒是極好。

「軍師大人,司馬大人到了。」房門外守候著的親兵侍衛輕輕喚了一聲。

「很好,請他進來吧。」賈詡慢慢地咂味著口中的余酒,淡淡地吩咐道,「你們都退到院門那裡去——沒有本軍師的吩咐,誰也不許近前打擾。」

在他微微有些醉意矇矓的視野中,身材英挺俊頎的司馬懿緩緩邁步入室而來。賈詡的心神倏地一盪又忽地一斂,仍是持杯在手,迎向司馬懿笑道:「司馬君不愧為人中龍鳳,面聚江山之秀,胸懷寰宇之機,清貴高華,氣宇超然,實在是好看、耐看啊!」

司馬懿見過禮後,大大方方地在他室中客席之位上坐下,拱手道:「軍師大人謬讚了——不知您今日突然召懿前來,卻是有何貴幹?」

賈詡輕輕放下手中那隻綠玉雙耳杯,靜靜地凝視著他:「哦,司馬君,沒什麼要緊的事兒。本軍師就是想在此番返回許都之前,和你談一談心,聊一聊天罷了。

「其實,司馬君——你可能不知道,在這許都朝廷之中,自建安元年以來,不,應該是自建安五年本軍師歸順曹丞相以來,一直默默地關注著你的,除了曹丞相、荀令君、楊侍郎等寥寥數人之外,本軍師也可算是一位用功甚深的人。許都西城的城門校尉韓健你認得吧?」

「韓校尉嗎?認識認識。他可是懿的老熟人、老朋友了。」

「韓健也是本軍師在涼州武威郡的同鄉。本軍師剛到許都時,他就和本軍師談起過你。當年他們八九百名西涼流卒準備突襲你們靈龍谷『紫淵學苑』之時,是你——司馬君有勇有謀,有仁有義,於白刃叢中單身赴陣,一番從容斡旋之下,說服了他們這群莽夫歸順了曹丞相……那時候的司馬君還不到弱冠之年,而你就已經擁有了這等超人的膽識和非凡的韜略。本軍師當時就想,只要假以時日,司馬君一定會『一飛衝天』的。

「還有,你在河內郡任上計掾時,更是深謀秘策,出奇制勝,巧妙剷除貪官污吏,剪滅袁氏爪牙,種種事迹在許都朝野上下更是流傳為一段不可多得的『佳話』。後來,本軍師聽聞你因身患風痹之症而不能應辟入仕,還深深地為你惋惜了很久很久,你大概不知道,本軍師還曾建議曹丞相派人抬也要把你抬到許都供奉起來,免得浪費了你這位『棟樑之才』。所以,這一次南征荊州,曹丞相要任命你為兵曹從事中郎以參贊軍務,本軍師也是在旁極力支持的——你那份兵曹從事中郎的辟書就是本軍師親自執筆起草的。司馬君,你應該看得出來,曹丞相和本軍師對你的態度,一直是和對待楊修那些青年才俊大有區別的。」

「懿多謝軍師大人的關照和青睞。」司馬懿在席位上伏身答謝道。

「可是,仲達,你為何卻要背著丞相和本軍師那麼做?」賈詡話鋒一轉,語氣突然變得異常犀利起來。

「做……做什麼?」司馬懿顯出一副驚駭莫名的表情。

「你為何違背本軍師的殷殷囑託,不向曹丞相轉呈關於安撫和善待水師那一萬三千重症病卒的正確意見?你為何要誤導曹丞相在如此關鍵的一步上犯下如此嚴重的失誤?」

司馬懿心底頓時一陣狂跳。這場「暴風驟雨」終於還是來了!看來,賈詡在心頭憋了那麼久,終於還是向自己猝然發難了!他假裝大驚失色,囁囁而道:「賈軍師……您難道不知道當時夏侯將軍、曹純將軍的態度是多麼地激烈嗎?就連毛玠大人也暗暗贊同他倆那種思路的,只不過他不好明言罷了。懿一個人堅持己見又有多大用處?以軍師大人您的身份、地位尚且不敢與他們硬頂,又何況懿乎?」

「你怎麼不可以硬頂?曹丞相乃曠代英主,從來都是從善如流的!只要你的建議和意見是正確的,無論多麼尖刻、多麼刺耳、多麼難聽,他都是聽得進去的!夏侯淵、曹純兩個莽夫的膚淺之見、粗拙之識豈會干擾到他?而且他一直都很清醒地知道一舉屠滅一萬三千重症病卒的嚴重後果,而你身為他的謀士,竟連這一份擔待都沒有嗎?」

「這個……軍師大人,您實在是太高看懿了。懿實在是人微言輕啊,況且,懿後來被夏侯將軍、曹純將軍專門召到軍帳之中磋商了許久,懿也覺得他們『蠍毒蜇手、壯士斷腕』的思路並非一無可取。面對非常之時的非常之厄,我等應當亦有非常手段方可。」

「哼!正是因為處於水師軍心淆亂的『非常之時』,面臨疫疾蔓延的『非常之厄』,我等才更應該有鎮之以靜、撫之以和的『非常手段』!司馬仲達,你是何等睿智通達的策謀之士,難道連這一點都瞧不出來嗎?」賈詡眼中寒光「嗖」地一閃,鋒利無比地在司馬懿臉上一划而過,「你的見識不可能會低劣到夏侯淵、曹純那樣的水平——除非是你故意為之,故意要誤導曹丞相屠戮這一萬三千重症病卒,故意要讓曹丞相『自剪羽翼』!」

「軍師大人,您這可真是咄咄逼人的『誅心之論』了!」司馬懿唬得滿臉流汗,「懿焉敢存有此心此念?懿若有此心此念,又怎會將您的那三條對策轉稟給丞相大人?」

「唔……不錯,你是將本軍師的那三條對策轉稟給了丞相大人。但本軍師的三條對策原話是這樣講的:首先,速請曹丞相在飲服『朱顏酒』,保得自身安然無恙的前提下,親自駕臨水師大營慰問病卒以安軍心;其次,速請曹丞相張榜天下,懸賞千金,廣招名醫,共治疫疾,全力抑制疫情繼續擴散;第三,保障水源安全,注重疫情監控,實施水陸兩軍分營隔離,避免疫情蔓延上岸。

「但你卻在曹丞相面前籠統地講成了:一是保障水源安全,注重疫情監控,實施水陸兩軍分營隔離;二是張榜天下,懸賞千金,廣招名醫,共治疫疾;三是若有機會,則在保得自身無恙的情形下親自駕臨水師大營慰問那些病卒!」

司馬懿聽到這裡,暗暗驚訝——看來這賈詡在暗中搜索自己的「破綻」可謂是處心積慮,用功極深,連當日自己和曹丞相在寢帳里的那番對話都被他原原本本地「套」了出來!一念及此,他早已驚得透心兒涼,急忙咬牙強忍著心頭的慌張,一手緊緊攥著,另一手牢牢按著客席邊沿,卻是硬著頭皮繼續不動聲色地聽著。

「這三條對策孰輕孰重,孰緩孰急,本軍師當初在自己寢帳里是給你認真點明了的——但是,你到了曹丞相面前轉述之時,卻故意偷梁換柱,本末倒置,故意淆亂這三條對策輕重緩急的秩序,把最末節的對策放到前面而極力渲染,把最重要的對策則拖到末尾一筆帶過,輕描淡寫,以此來干擾丞相大人作出正確決斷……」賈詡雙眸的寒光愈發銳利如刀,「司馬仲達——你說,你為何要這麼擅自妄為?」

「唉!軍師大人,您又何必這麼吹毛求疵呢?懿當日在向丞相大人轉述您的這三條對策之時,可能有些記不清您那時所講的這三條對策輕重緩急之秩序了,但懿並沒有將它們掐頭去尾,改頭換面啊!懿可是原原本本地將它們轉述給了丞相大人的!就算懿沒有那麼一字不差地遵照您的指令點明那三條對策的輕重緩急,但丞相大人身為蓋世英傑,他自己那一雙法眼就洞察不出來孰輕孰重,孰緩孰急嗎?您怎麼能這樣就一口咬定是懿擅自妄為呢?」

司馬懿這一番話綿里藏針,柔中蘊剛,一下噎得賈詡面色一白,幾乎答不上話來。

「還有,軍師大人,請恕懿直言,你那首條對策之中本身也存在著一些瑕疵——『速請丞相大人在保得自身安然無恙的前提下,親自駕臨水師大營慰問以安軍心』。試問誰能保證得了,曹丞相在慰問那些病卒過程中就一定會不染一絲疫氣呢?『朱顏酒』有這樣神奇的療效嗎?華佗醫師敢這麼保證嗎?高湛醫師敢這麼保證嗎?您賈軍師敢這麼保證嗎?」

賈詡一聽,就曉得司馬懿這是在故意胡攪蠻纏,要把這一池水攪渾——不錯,賈詡的建議核心內容是讓「曹丞相親臨水師大營慰問病卒以安軍心」,這只是讓曹丞相做出一種關心、重視、愛護染疫病卒的姿態,以進一步凝聚軍心、鼓舞士氣,是「形式大於內容」的。至於安排哪些病卒參加慰問儀式,難道華佗和高湛等醫務官心裡會沒有數嗎?大不了找幾個健康士卒裝扮成染疫患者接受他的「親切慰問」罷了。曹丞相只要想「保得自身安然無恙」,就一定能「保得自身安然無恙」——然而,司馬懿這一「裝瘋賣傻」,倒堵得他有些啞口無言了:這個司馬仲達,果然是臉皮厚得驚人。詭辯起來令人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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