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明修棧道,暗度陳倉 四、賈詡做了一個夢

七月十六日,最後一次南征議事大會在丞相府白虎堂召開了。在這次大會上,太中大夫兼丞相府左軍師賈詡第一次坐到了曹操右手一側長席的首位上,在此之前,這個位置是專門留給尚書令荀彧的。丞相府另一位右軍師荀攸沒有參加這次大會,他被曹操派去許都城外駐軍行營里安排揮師南下的籌備事宜了。

白虎堂上,自賈詡而下,鍾繇、華歆、曹洪、曹仁、夏侯淵、董昭、司馬朗、崔琰、毛玠、楊修、司馬懿等,按照往常的慣例分左右兩條長席依次恭然而坐。讓人感到有些意外的是,丞相府大公子曹丕、三公子曹植在曹操指定的大堂東角處也列席參加了此會。

「今天是本相在許都最後一次召集大家共議南征荊州事宜。」這二十多天來幾乎是夜以繼日的軍務操勞,讓身板一向硬朗的曹操也有些吃不消了,臉上隱隱顯出了幾分疲態。然而,當他一坐到會場中心的主位之上時,整個人一下彷彿比吃了華佗煉製的什麼靈丹妙藥還要精神抖擻、意氣昂揚。他的整個身軀在無形之中似乎也陡然變得魁梧了許多,顧盼之際竟有一股洶湧澎湃的雄壯之氣頓時籠蓋了全場——這是一位天生帥才在戰鼓號角吹響之際,自然流露出的凜凜威風。南征之役尚未打響,曹操已然提前進入了那種飽滿緊實的戰鬥狀態中。

他掃視了一下會場,一個字一個字就如鐵鑄一般地說道:「本相在此恭請在座諸君針對南征事宜各抒己見、查漏補缺、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哪怕是當面指著本相的鼻子直斥本相先前部署當中的舉措失當之處,本相也一定會笑臉相納、重重有賞!」

他話音落地,場中卻是一片沉默。丞相府南征議事大會在這二十多日里已經開了不下五次了,每位臣僚都覺得自己該進獻的幾乎都差不多進獻完了,該建議的也幾乎都建議完了。

然而,曹操仍是坐在方榻之上,一臉誠懇地等待著他們發言。

過了半盞茶的工夫,華歆咳嗽了一聲,舉手一禮,在得到曹操點頭同意之後,才起身在堂中地板之上跪了下來,誠惶誠恐地講道:「丞相大人……華某特冒死請求辭去許都後方坐鎮統領使之職,望予恩准。」

「華大人何出此言?」曹操臉上表情有些愕然。

華歆把額門碰觸在地板上緊貼著不敢抬起來正視曹操,似乎很是慚愧:「稟告丞相大人,華某實非經綸庶務的精幹之才,這十多日來埋首南征軍需糧械供奉之事,實是深感力不能支,長久下去只怕會誤了丞相大人的南征軍務……華某懇請丞相大人另擇高明之士以代之。」

曹操默默地聽完了他這番訴苦,不由得嘆了口氣,他自己事先也很清楚,以華歆的才幹能夠接下這許都後方坐鎮統領使之職,本就是難以想像之事。這是需要「蕭何之才」的,華歆他哪有這「蕭何之才」?想當年,官渡之戰時,荀令君也是擔任坐鎮許都後方以及軍需供應之職,竟能統舉兗州、豫州兩州二十三郡所具之人力物力,對抗袁紹轄下的冀州、幽州、并州、青州、遼東五州六十二郡所積之人力物力。面對對方強盛於己近十倍的壓力,他猶能遊刃有餘,何曾叫過一個「苦」字?而這華歆才接手此職十餘日,便已是手忙腳亂、叫苦連天。唉,人與人之間的才能懸殊何其巨大也。可惜……荀令君又一直養病在家聲稱不耐繁劇、不能應事……他蹙了蹙眉頭,冷然而道:「華大人不必推辭。朝廷目前正是亟需用人之際,還望你奮力而為、盡心報效朝廷才是。倘若您你有什麼應付不來的地方,本相建議你前往荀令君處多多請教。」他話聲頓了一頓,又給他打氣道,「你放心——以我冀州、幽州、并州、豫州、兗州、徐州六州中原全境之力,直往那荊州區區八郡之地傾壓而去,豈非以石擊卵乎?」

「這……」華歆微微抬頭斜眼一看,見曹操已然變了臉色,知道自己萬萬不能再硬拗下去了,便十分知趣地閉上了嘴。

「況且,本相一向長於『以戰養戰、資糧於敵』——」曹操仍是盯視著他,繼續緩緩而道,「只要此番南征能在兩個月內蕩平荊州,本相這三十萬大軍所需的錢糧軍械有大半的負擔就無須你在後方操心了,你只要給本相打理好這兩個月內的一切軍需事務就夠了。」

「丞相大人既然成竹在胸,華某也唯有勉力而為、恪盡職守,只求不負丞相大人所託。」華歆聽得曹操話語間竟還如此顧及自己的難處和感受,自己當然也不能「不識抬舉」了,急忙順勢「滑驢下坡」而去。

安撫好了華歆的畏難情緒,曹操暗暗鬆了一口氣。他的目光又在堂中在座諸人臉上緩緩掃過,最後投向了離自己坐得最近的賈詡:「賈大夫,您還有什麼需要補充的建議和意見嗎?」

「這個……這個……賈某沒有什麼要補充。」賈詡急忙側身一躬,淡淡地答道。他身形坐正之後,彷彿又突然想起了什麼似的,伸手一拍自己的腦門說道,「對了,賈某聽聞丞相大人一向是精通解夢、釋夢之術的,賈某昨夜做了一個奇怪的夢,冒昧懇請丞相大人指點解析一下,不知可否?」

白虎堂上眾人一聽,幾乎都暗暗失色。這賈詡也太有些胡鬧了。在白虎堂上參議南征事宜,這是何等莊重嚴肅的活動,他賈詡居然當成了兒戲,還公然有請丞相大人當眾為他解夢、釋夢?當真是西涼陋儒之習未脫,實在登不上大雅之堂。

在諸人竊竊私語的議論中,只有司馬懿神色如常不為所動,緊緊盯視著賈詡的一言一行。

「哦?賈大夫做了一個什麼樣的怪夢?」曹操初聽他所講之話時微微怔了一下,突然暗暗醒悟過來,頓時一下來了興緻,「您且講來給本相先聽一聽。」

「那……就請丞相大人恕屬下冒昧叨擾了。屬下昨夜在夢中見到了一座金碧輝煌、氣派非凡的巍巍寶殿,它凌霄而立、壯觀無比,看得屬下實在是忍不住目醉心迷、嘖嘖稱嘆……」賈詡容色一正,卻是煞有其事地娓娓道來,「屬下慢慢走上前去,認真看著看著,卻漸漸發現這座寶殿有些隱隱的蹊蹺之處。它殿頂西邊的檐角吊著幾隻銅馬風鈴,晃晃蕩盪,被風吹得叮叮直響;它殿頂東邊的檐角卻是吊著一隻斗大的銅猴風鈴,沉甸甸的,搖搖欲墜;最不夠完美的地方,是它殿頂正中那根最大的橫樑,脫落了不少金漆,彷彿還鑽進去了一些蛀蟲。丞相大人,依您的高見,屬下這個怪夢應該做何解析呢?」

「哈哈哈……賈大夫,俗諺有云:『日有所思,夜有所夢。』這大概是你平日里想住新房想得太執著了!所以你才會夢見這座殿宇的。」曹操暗暗思忖了一陣兒,倏地便有所悟,眼珠一轉,臉上卻並不顯出異樣的神色來,笑道,「這樣吧,倘若您此次輔助本相取得南征全勝,本相定要讓將作大匠滿寵按照你夢中所見殿宇的模樣,好好地修建一座全許都城中除了皇宮之外最豪華、最壯觀的殿府獎賞於你!在座諸君皆可作證,本相絕不食言。」

賈詡瞧見曹操一邊放聲笑談,一邊暗暗向自己使了個眼色,頓時明白他已全然領悟了自己話中深意,也便拈著頷下的一綹鬍鬚,點頭笑答:「丞相大人一言既出,自是駟馬難追。屬下今日就在這裡先行謝過丞相大人了!」

堂上諸人一聽,也都哄然而笑。司馬懿臉上帶著微微的笑意,轉頭向坐在自己身側的楊修輕聲說道:「賈大夫真是有些逗人,繞了個圈子是想在自己南征立功之後請丞相大人賞賜他一座華麗非凡的殿宇豪宅啊!」心底卻暗暗想道,什麼「銅馬風鈴」「銅猴風鈴」「橫樑有蛀」,全是他在巧妙設喻暗諫曹操吶!這個賈詡,說話做事真是圓滑之極,簡直讓人逮不到他半點兒把柄。

楊修卻不以為然地皺了皺眉頭,輕輕答道:「這個賈大夫最是喜歡故弄玄虛、神神叨叨的了,楊某可不欣賞他這種風格。」

司馬懿聽了他這話,不禁暗暗斜眼瞥了他一下:你這楊修,雖是才識出眾、文筆不俗,怎麼一開口竟是這般的淺薄?唉,又是一個孔融一般的書獃子、衛道士……

那邊,曹操表面上隨著眾人正自縱聲大笑,心底卻是一片雪亮。賈詡煞費苦心編出這個「怪夢」,是在暗暗告誡他——所謂的「華麗寶殿」,就是指他的曹家大業嘛;那幾個「銅馬風鈴」,是指西邊關中一帶,馬超、韓遂等人坐擁十萬鐵騎,虎視眈眈,隨時便會東侵而來;那個斗大的「銅猴風鈴」,是指東邊的揚州一帶,孫權、周瑜等人潛兵伺伏、游弋江淮,隱藏不測之變;那殿頂正中「橫樑生蛀」,是指他的心腹根本——許都,楊彪、伏完、馬騰、趙彥等異己之士暗中勾結,隨時也會乘機發難。這三大隱患,都是自己南征荊州之際最為頭痛的問題。

對這三大隱患,曹操已經絞盡腦汁、竭盡所能地想出了許多對策,但都不能從根本上徹底解決問題。他也清楚,隨著自己一個月前誅殺孔融之後,自己先前「挾天子以令諸侯、借天子以納人心」的大略已然完全「破產」,再也不能像在官渡之戰時那樣擁有凌駕於敵手之上的政治優勢了。也就是說,他今後只能依靠自己的實力來和這些敵手們硬打硬碰了,而這種「殺敵一千,自損八百」的惡性消耗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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