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弱曹四步走 七、育賢堂「受罰」

淡郁含香的青煙一縷縷恍若抽繭一般從紫金博山爐中飄蕩而升,縈繞在荀府育賢堂的半空之際,幻化出活靈活現的鳥獸魚蟲之態,讓人看得意痴神迷。

育賢堂是荀彧每隔五日便要召開一次談經論道大會的學府要地。每到這談經論道大會舉辦之時,中原四方的賢哲名士無不如魚歸淵般齊聚堂上,互相切磋交流,砥礪才德。

不過,今天的談經論道大會卻與往日有些不同,荀彧在開會之初便宣布了此次大會只是由他出題,再請參會的儒林後進子弟們競相答題,藉以考驗他們的德術器識。而荀攸、王朗、孔融、崔琰、毛玠、楊俊等高卿大夫卻在貴賓席上旁聽評判。

由於參加大會答題評判的荀攸、王朗、崔琰、毛玠等貴賓們都是執掌各級官吏擢拔選用之大權的府院要員,所以今天會上的儒林後進子弟們一個個也暗暗鉚足了勁,準備「八仙過海,各顯神通」,力爭在他們面前好好表現一番,以贏得他們的賞識與青睞。不管怎麼說,得到了這些高卿大夫、府院要員的賞識,對自己將來在仕途上的發展多多少少都是會有一定裨益的。

淡紫色的竹板方榻之上,荀彧神情怡然,含笑而坐,面前桌几之上,那隻盛滿了清茶的黃玉雙耳鶴紋杯里白汽冉冉浮升,一派馨香溢然撲鼻。

他那桌几之前的一排排長席之上,坐著楊修、趙彥、司馬懿、曹丕、曹植、曹真以及新近應徵入仕的吳質、王昶、何曾等青年才俊,一個個正襟端坐,恭候著荀彧開口講話。

「諸位公子,這世間為宦入仕之士,盡畢生之心血而孜孜謀求者,」荀彧凜凜的目光往堂下緩緩掃視了一圈,慢聲言道,「不過是『富』、『貴』二字而已。卻不知在諸位公子的心目之中,這『富』、『貴』二字是何含義?」

堂下諸位青年才俊一聽,都不禁面面相覷。這個問題太簡單了嘛!在座哪一個會不明白「富貴」二字?便見曹真舉手一禮,然後站起來向荀彧躬身答道:「啟稟令君老師,依小生之見,所謂『富』者,即腰纏萬貫、坐擁金城是也;所謂『貴』者,即爵高位重、手握重權是也。」

荀彧聽了,只是微微而笑,復又看向其他青年才俊,仍是慢聲而道:「諸位公子對『富貴』二字還有什麼不同的理解嗎?」

場中眾位儒林後進子弟聞言,不禁都愣了。曹真剛才的回答已是清晰明了,這「富貴」二字不做此解還能如何?

育賢堂上頓時靜默了下來。良久,卻見曹植亦是舉手一禮,待荀彧頷首同意之後,才起身施禮答道:「啟稟令君老師,依植之見,『不取於人』方可謂之富,『不屈於人』方可謂之貴。不知植的理解如何?還請令君老師賜教。」

「唔……好一個『不取於人謂之富,不屈於人謂之貴』!」孔融一聽,在貴賓席上已是一聲讚歎脫口而出,「曹三公子這番釋義當真是堂皇正大,頗得儒學義理精髓啊!」

王朗、楊俊等聽了曹植這話,亦是拍掌讚賞不已。

荀彧暗暗心道:這曹植的釋義已然接近義理真諦了,也難為他儒學素養精粹,否則絕不能理解到這一步來!細細玩味他這番釋義,曹植自身所具王者之才的氣概已然四溢,恍若釜上蒸汽騰騰然不可輕遏矣!但他仍不做最後的表態,還是微笑著又問:「諸位公子,對『富貴』二字還有什麼不同的理解嗎?」

全場再次靜默了下來。曹植剛才的回答已然高妙超然,誰的釋義還能比他的更精到啊?

就在這一片靜默之中,只見司馬懿緩緩舉手一禮,站起身向荀彧一躬,深深答道:「小生在這裡獻醜了,依小生愚見,『博取於人』亦可謂之富,『善屈於人』亦可謂之貴。不知小生的理解如何?恭請令君老師賜教。」

他此語一出,全場青年才俊們頓時發出了一片輕微的騷動。這個司馬懿真是劍走偏鋒,竟在曹植那番釋義的基礎上自出機杼,又跨出了一步新的境界來。

荀彧臉上的笑意這時才禁不住濃了幾分,撫著胸前的長長須髯,慢慢開口又追問道:「司馬仲達,你這『博取於人謂之富、善屈於人謂之貴』講得已然甚為精奧了——你可再講得淺白一些,讓大家聽了也理解得更透徹一些,如何?」

司馬懿微微點了點頭,恭然而答:「博採眾人之長即為富,屈己從人之善即為貴。令君老師和各位大人、各位兄台以為如何?」

「好!答得好!仲達這番釋義才真是契合了我儒門大道中庸平實的妙境!」崔琰自入席落座以來,一直是左手托著一柄羊脂玉如意,右掌在如意上面輕輕摩挲,彷彿沒有理會堂上的一切,直到剛才聽了司馬懿的回答之後,才不禁停手連拍了四五下掌,側頭向毛玠深深贊道。毛玠也是連連頷首,稱讚不已。

荀彧亦是微微一笑,雙手輕輕一抬,全場立刻鴉雀無聲。他目光流轉,先是瞧了瞧曹植,又是看了看司馬懿,撫髯含笑欣然而道:「很好,很好。子建和仲達都答得很好。子建的釋義,透著一股卓然自立、壁立千仞的剛正充實之氣;仲達的釋義,透著一股包舉宇內、海納百川的恢宏壯闊之氣。他倆都是自得靈樞的好學之士!諸位公子,須得以他倆為楷模,好好學習、日日精進啊!」

「是!」堂上眾位青年才俊齊齊應了一聲。

「這第二個問題是,世間求學悟道之士,盡畢生之心血而不斷追求的,不過是『仁』、『智』二字而已。」荀彧面色一正,又徐徐而問,「請問諸位公子,這『仁』、『智』二字是何含義啊?」

這一次,堂上有三個人舉手欲答——曹丕、曹植、司馬懿。

荀彧右手一抬,示意他們三人站起身來一一作答。

曹丕答:「仁者能使人愛己,智者能使人知己。」

曹植答:「仁者愛人,智者知人。」

司馬懿最後答道:「仁者自愛,智者自知。」

荀彧聽罷,莞爾一笑,目光一掠,向貴賓席上正瞑目而思的王朗看去,輕輕呼道:「王大夫……您是山東鴻儒,經學根柢極為醇厚。您且點評一下,這三位公子的回答如何?」

王朗緩緩睜開眼來,滿面鄭重之色,徐徐言道:「剛才本座聽得這三位公子的釋義答案,心中真是激動不已。如今中原昇平、王道返正、儒學昌明,又兼英才輩出、妙語連珠,實乃本座平生所遇所見之最大快事。大道之行、聖學之隆,本座在此就拜託在座諸君獻身相助啦!」說著,他竟從席上站起身來,向著堂下坐著的諸位青年才俊、儒林後進子弟們環揖一禮,態度極為懇切——很多人都瞧見他眼眶裡淚花閃亮。

然後,他穩定了心神,才向曹丕、曹植、司馬懿緩緩而道:「三位公子的答案都是很好的。不過,我們儒學聖道的修習共有三個層次:進門、登堂、入室,由低而高,循序漸進。三位公子,請恕本座據實相告。」他用眼角餘光瞥了一下曹丕、曹植的反應,咬了咬牙,最後暗暗決定還是直言而道,「依本座看來,曹大公子的『仁者能使人愛己、智者能使人知己』之語,乃是修習儒道的『進門之見』;曹三公子的『仁者愛人、智者知人』之語,乃是修習儒道的『登堂之見』;而司馬公子的『仁者自愛,智者自知』之語,方是修習儒道的『入室之見』!」

他講到這裡,又往三人臉上一看,卻見曹丕聽了之後面色一窘,頗有些不快;曹植聽了之後微微頷首稱是;司馬懿聽了之後面無表情淡定如舊。於是他又耐心解釋道:「荀令君為什麼要問大家這個問題?他就是希望大家能明白:人若不自愛,則焉能愛人?不能愛人,則焉能使人愛己?人若不自知,則焉能知人?不能知人,則焉能使人知己?反之,人須先自愛而後能愛人,能愛人而後能使人愛己;人須先自知而後能知人,能知人而後能使人知己!」

他這番話講完,堂上眾人已是掌聲雷動、喝彩不斷。

荀彧在掌聲喝彩之中,仍然靜若幽谷。他端起那隻黃玉雙耳鶴紋杯,輕輕呷了一口清茶,潤了潤自己的嗓子,然後雙手又是輕輕一抬,全場立刻又靜了下來。

他正欲開口發話,卻見司馬懿坐在席上突然高高舉起了右手。

「仲達,你有何事?」荀彧伸手向他一招,「起來講罷。」

「令君老師,小生斗膽想問您一個問題。」司馬懿面色恭然之極,垂眉斂目,站了起來輕輕問道。

全場青年才俊、儒學後進們聽得他這話,頓時如同潮水一般涌動了起來。剛才會場的規矩是已經宣布了的呀——這次會上,只許令君提問出題,堂下眾位青年才俊只能應聲答題啊!他司馬仲達這時卻跳出來想問令君老師什麼問題?怎麼這麼不守規矩喲!

「很好。你且問吧。」荀彧在稍稍一愕之後立刻恢複平靜淡定,語氣中又裹帶著一股強勁異常的力道,「不過,你挑戰了會規——所以在回答了你這個問題之後,本座要罰你在我荀門做受業弟子,隨時隨地都要向本座執持師禮!」

全場諸人又是一陣嘩然。荀彧的這般舉動叫什麼「罰」啊?司馬懿大膽違規挑戰他的權威,他卻要收他為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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