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從名師,學帝王之術 三、讀《史記》,觀天

管寧將手中玉柄麈尾拂塵放在坐榻的一側,從烏木案几上拿起杯盞,呷了一口清茶,潤了潤自己的喉嚨。他目光往堂下一掃,卻忽地定住了:司馬懿、胡昭、周宣三人竟還一直跪坐在牆角處,未曾離去。

他緩緩放下茶盞,靜思片刻,然後伸手拿過玉柄麈尾拂塵,向他們三人遠遠一招。司馬懿等三人急忙起身奔到他的方榻之前跪下。

管寧深深地看著他們,慢聲說道:「自今而後,你們三人不必像其他弟子一般每天上午非得到這明道堂上聽為師講課。你們可以在紫淵學苑裡的任何一個地方自行修習。」

說著,他從大袖之中取出了一本絹冊,對周宣說道:「周宣,這是為師親筆撰注的《易經》,上面批註著為師關於天人象數的一些心得體悟——你且拿去好好研讀,有何不懂、不通之處隨時可來詢問。」

周宣臉上起先並無特別的喜色,有些懶懶地伸手接過了那本《易經》,放在膝上隨手翻了幾頁,略一掃視,驀地全身一震,兩眼倏然放光,嘖嘖嘆道:「好精妙的點評!好精妙的註解!好精妙的剖析……」已是忙不迭地埋頭翻看起來!

管寧也不理會他,又從袖中取出一本《論語》,對胡昭說道:「胡昭,這是為師親筆撰注的《論語》,上面也記著為師關於修身養性之道的一些心得體悟——你也拿去自行研習,有甚不懂、不通之處且來詢問為師。」

胡昭大喜,接過那書,向管寧叩謝不已。

最後,管寧轉頭看著司馬懿,微一沉吟,遞過來一本《史記》,淡然說道:「司馬懿,這本《史記》你且拿去細細研讀罷。」

司馬懿聞言,心頭不禁一陣狂震,欣喜萬分地謝過管寧,雙手接過那本《史記》,急忙放在身前便翻了開來,卻不由得怔住了:他一連翻了十餘頁,那《史記》的字裡行間、書角幅邊均是一片空白,管寧先生竟是未批一字、未注一句!

他仰起臉來,滿面驚訝地看著管寧,目光里儘是疑惑。

「欲求己之明智,莫過於精研古今之變;欲求精研古今之變,莫過於熟讀史籍。而讀史之法,別無他途,唯有『設身處地、易境而入』八字。」管寧接下了他那兩道驚詫的目光,毫不迴避,侃侃而道,「你每閱一處,便可潛心沉思,設想自己處於書中那些帝王將相們當時的境地,你當如何周旋應付於其間?他們其時的應對之方有何勝過自己之處?又有何不如自己之處?要左顧右盼、前思後想,直到尋覓出彼人、彼時、彼境、彼事所需的最佳之策方才罷休,到了那時,你且來與為師交流。」

司馬懿靜靜地聽著,沉默片刻,忽然輕輕問道:「請問老師:小徒可以將自己設想為這書中的任何人嗎?而且,小徒是否可以將自己設想成的任何人的任何計謀,都拿來請您指教?」

「可以,完全可以。你可以將自己設想為《史記》中的任何人,」管寧雙眸深處亮光一閃,靜靜地盯了他片刻,慢慢答道,「你也可以根據書中彼時、彼事、彼境而設想出任何謀略。」

司馬懿深深地伏下身去,沒有再多問了。此刻,他已深深地懂得了管寧這話的含意。依照管寧的啟發,讀《史記》時既然可以把自己設想成任何人,且不說蕭何、張良、韓信等賢相良將,便是秦始皇嬴政、漢高祖劉邦那也是可以大膽地去設想和代入的了。

自從採取了管寧所言的與古人「設身處地、易境而入」的閱史方法後,司馬懿感覺自己心頭豁然一亮,以前對史書中許多未懂未通之處也都漸漸想得明白了。

他將這個閱讀方法延展開來,觸類旁通、舉一反三,在現實生活中也運用了這種與別人「設身處地、易境而入」的推測方式,真正做到了在計謀設置之上「我可以此制人,即思人亦可以此制我,而預設一防;我可以此防人之制,人即可以此防我之制,而增設一破人之防;我破彼防,彼破我防,又應增設一破彼之破;彼既能破,復設一破乎其所破之破,所破之破既破,而又能固我所破、以塞彼破而伸我破,終究不為其所破。遞法以生,踵事而進,深密難測」。這樣一來,他便覺得自己完全可以把自己在頭腦中劈成數個分身,站在不同的角度、不同的方面、不同的立場來對同一個問題進行深思熟慮、反覆權衡。通常來講,他如此這般地思考之後,最後所想出來的對策都已是相當周全、相當深刻、相當成熟了。

同時,在與管寧的請教、交流當中,他更是感到了師尊腦中思維的開闊、深邃、凝練與精妙。管寧的每一次指點,都讓他感到茅塞頓開,總能讓他得到新穎而豐碩的收穫。管寧也為司馬懿表現出來的「能放能收、能博能專、知微知彰、知剛知柔」的思維方式所折服,於是便漸漸引導他轉到對眼前天下大勢的剖析與研究中來。

這一日下午,管寧在明道堂的烏木案幾之上鋪開了一張大漢州郡要塞地形圖,用一柄玉尺指著那圖,對司馬懿緩緩道:「當今天下,已然一分為十:北有袁紹佔據冀州、青州以及公孫瓚坐擁幽州;東南有袁術佔據淮南以及孫堅之子孫策、孫權兄弟興於江南;正南有宗室劉表佔有荊州;西南有宗室劉焉、劉璋父子據有漢中、益州;正西有馬騰、韓遂割據雍涼二州;東面則有曹操握有兗州、呂布執有徐州;中原地帶,則又是包括你河內司馬家族、潁川荀門、汝南許氏在內的豫州各大世家組成護鄉塢中立自守……唯有當今天子尚被董卓餘黨李傕、郭汜挾持於關中,孤立飄搖。天下局勢既是這般撲朔迷離、亂象紛呈,依你之見,當如何理出一個頭緒來?」

司馬懿也不像普通門生那樣虛飾偽辭,徑自上前向那張地圖俯視許久,方才慢慢抬起頭來,正視著管寧,略一沉吟,開口說道:「師父,依弟子看來,放眼四海,這十股勢力如今在神州大地紛纏互噬、躍躍而動,不過皆是在苦苦力爭一個『強』字罷了!單單就這個『強』字而言,目前朔方袁紹一派所擁有的勢力自然是最強的,實為天下群雄之首。但是,僅憑一個『強』字,袁氏便想獨攬天下、妄行異志,只怕終究未必能成……」

「哦?何以見得?」管寧一聽,面色不禁微微一動。

「師父曾經教誨過,這天下至強至威者,並非一味依恃兵精地廣,乃在於天下人心之向背。如今天下紛擾、群雄亂斗,四方百姓早已厭倦戰亂之苦,只盼著漢室能夠撫平諸侯、重歸安寧……」司馬懿靜靜地盯著那幅州郡要塞地形圖,彷彿從這幅圖上看到無數的士民在鮮血與戰火中掙扎哀號,看到繁華的城邑在兵馬的鐵蹄下化為廢墟,看到寧靜的村莊也到處燃起了熊熊的烈焰,他的眼眶竟是漸漸濕了,「然而這四方諸侯中,不少人都是各懷異志,暗中都盼著當今天子能夠速速喪生於李傕、郭汜等董卓余匪之手,然後他們再以『復君仇、討逆賊』為名殺進關中,開始爭奪帝位。那袁紹本是擁兵數十萬、據地數千里,最有能力直驅長安一舉蕩平董卓餘孽,迎天子於萬全、撥亂世而返太平,但他卻一直坐視天子於顛沛流離之中而不聞不問,必定也是懷著這等令人不齒的居心!」

管寧聽著,伸手撫了撫胸前那數綹須髯,舉目北望,沉沉而道:「虧得袁氏一族素來坐擁我漢室『四世三公』之尊榮,竟也懷有這等不軌之心,忘恩負義、貪權奪利,真是豬狗不如!」

「師父,依弟子之見,袁紹他們既是這等鮮廉寡恥,自然也就成不了什麼氣候了。」司馬懿眸光一閃,又向管寧說道,「他們用心拙劣,豈能欺騙得了天下士民的睽睽眾目?袁紹縱有甲兵數十萬、郡地數千里,也不過是一個只知看門守戶、伺機竊人之財的鄙夫,終究難成霸業!倘若有齊桓公那樣『義合諸侯、一匡天下』的賢能之士乘時而起,長驅直入關中,恭迎天子於廟堂,重樹漢室威儀,奉聖旨而伐不臣之徒……袁紹勢力再強,也必會眾叛親離、土崩瓦解,坐以待斃矣!」

「說得好!」一個陌生而清朗的聲音在堂上驀然響起。司馬懿不禁一愕,轉頭循聲看去,卻見一位身穿錦袍、頭戴綸巾的青年儒生和一位身著綠衫、頭戴束髮玉冠的翩翩美少年,從那霜雪紗檀木架屏風背後緩步轉了出來,正微微含笑望著他和管寧。

管寧卻並無意外之情,呵呵一笑,伸手一指那剛才稱讚司馬懿的錦袍儒生,向面有詫意的司馬懿介紹道:「仲達,這兩位公子都是今日上午本師新收的弟子:他是來自沛郡桓氏世家的桓范。」

「桓范?」司馬懿聽了暗吃一驚:沛郡桓氏在後漢一朝是聲名顯赫的儒學世家。後漢初年,沛郡桓氏之高祖桓榮曾任漢明帝的授業師傅,以一介寒儒而晉爵關內侯,並享有與三公同列的殊禮。依常理而言,桓氏一族的儒門家學源遠流長,桓范又豈用得著負笈求學於外?但他今日竟不遠千里前來拜投在管寧門下,實是令人有些意外。

管寧又伸手指向那綠衫美少年,含笑介紹道:「這一位乃是來自冀州鄴城南門校尉方澤府中的公子,名叫方瑩。」

司馬懿聽罷,仔細想了想,這鄴城方氏之名並無印象,應該是近世方才發跡的普通官宦之家罷。他抬眼向那方瑩看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