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七章

七十一

即便是午覺,曲三春縣長的習慣,也還是要舒舒服服地脫了衣服,躺到大床上,蓋上厚厚的棉被,拉嚴實了窗帘,里外三道都不許出一點聲音地睡。為了使這怎麼也不可少的午覺睡好,他甚至午飯都吃得很簡單,只是象徵性地點上一點。等到午覺睡起後,再由老伴給炒上兩三個菜燙上二兩老白乾,蒸上一個四兩重的白面饃饃,最後再來一碗蛋羹,吃飽了,最後用手裡剩下的一塊饃用力擦去碗邊蛋羹,去喂被他取名為"黑子"的那條大狗,悉心地摸著黑子那軟軟和和的肚子和奶頭,笑著罵一句:"你狗日的今兒個又多吃多佔了,去吧去吧。"便打著響響的飽嗝,慢慢地向縣政府走去。他堅決反對縣領導坐車上班。"你擺啥譜呢?縣城就屁股那麼點兒大,一泡尿,都能從東城灌到它西城,這點路都走不動,你別跟我當這個縣領導。"這時候,一般情況總是三點二十五到三點三十,所以,林中縣縣政府下午的會議,一般都安排到三點四十五分左右開始,再晚了,也得挨他罵:"都四點了還不幹活兒,想啥呢?等開晚飯,是不是早點?"

今天,不到兩點,他就被那兩個"火燒了屁股"的傢伙,從床上叫了起來,你說他惱火不惱火。照往常,他非得拍著桌子罵不可,但今天盤著腿坐在床上干惱了一陣,也只是哼哼一聲"什麼一點破事!煞車管怎麼了?那個葛會元又怎麼了?"那兩個都是他老家六道河鄉煞車管廠的業務員,其中的一個還是他老伴姑家的一個小外甥。那小外甥告訴他:"我們拉去三卡車貨,他們一車都不要,愣說質量有問題。"

"質量有問題,就好好查查嘛!"他瞪起眼嘟噥道。

小外甥說:"哪兒跟哪兒啊!咱們這管子多少人都用了,都攢出多少輛車了,從來沒聽誰說過這管子有問題。"

他說:"萬方跟那些攢黑車的傢伙不一樣,這是正經的大公司,要創自己的牌子。對這些東西的要求能跟那些攢黑車的傢伙一樣?"

小外甥說:"二叔,我們早把輿論造出去了,說是連萬方那樣的大公司都買我們的產品。所以,萬方這次收不收我們的貨,對我們廠子來說,是泰山壓頂一樣重要。萬方要是退了貨,那就會有一大批客戶也會跟著退貨。這一股風刮起來,那我們這個完全由您二叔一手辛辛苦苦扶持起來的廠子,真可得給刮垮了。您是不是……給葛總打個電話,請他無論如何要照顧這一回。六道河鄉是您的老家,他們這麼較真兒,不是在打您的臉嗎?"

"就你們這個小破廠子事兒多。"他哼哼地出了一陣滾燙的粗氣,披上老伴遞過來的外衣,趿上小保姆遞來的布鞋,小外甥忙把電話機遞了給他。

葛會元不想接這個電話。他正在和幾位總工程師研究這檔子棘手的事。特地從城裡趕來參加研究的田曼芳也在場。凡是涉及到林中縣的一些事,葛會元總要把田曼芳請回來。人們不理解他為什麼那麼器重田曼芳。那些人除了並不了解田曼芳實在的能力以外,也不明白,葛會元藉助田曼芳溝通那方方面面關係的用意。他清楚,在這方面,沒有任何人能代替這位田曼芳。沒接這一個電話,因此這一個下午,葛會元都不得安生。曲縣長的電話一個接一個地往這兒來,一直到晚上,葛會元回到家,他默默地呆坐,不一會兒,客廳里的電話又響了。葛會元神情緊張地:"跟他們說,我不在……"

盧華真的非常想不通:"老葛,你坦然一點,你是萬方名正言順的總經理,你有權對煞車管的質量問題作出最後裁決,國家有企業法保護你和你的公司!別躲著,去接電話,頂他們一回,看他們能把你腦袋揪得下來不!"葛會元的手嗦嗦地顫慄:"你把事情想得太簡單……"盧華懇切地:"會元……"葛會元站起來就往自己卧室里走:"你就別再來逼我了……去告訴他們,我不在……"盧華心一酸,忙轉身走了出去。

回到卧室的葛會元忙找出葯來,趕緊地吞了兩片,神情才慢慢地安定下來。

七十二

夏志遠辦完事,急急忙忙地趕回家,一推開門,就看見蘇群和葛平在房間里等著他。見了夏志遠,葛平眼圈一下便紅了,眼淚忍不住地撲簌簌往下滴落,夏志遠也著實難過了一陣。"還沒回過家吧?"夏志遠忙問。葛平只是搖了搖頭。"鄭局長怕她一回家,左右鄰居傳出去,又招那幫人跟她過不去。"蘇群解釋道。"那就住我這兒吧,我這兒有空房。"夏志遠說。蘇群說:"我已經安排好了,還是上我老舅那兒,吃的住的都現成。再說,那兒離圓覺寺也近,跟鄭局長談個事什麼的,也方便。葛平把許多重要情況告到北京,鑿鑿實實立了一大功。聽說,中央和省委要派工作組來章台解決問題。"

夏志遠興奮地:"哪兒的消息?"

蘇群對葛平說:"平平,你把你聽到的,給老夏說說。"

這時,電話響了。

蘇群拿起電話問了一句後,忙把電話又交給了夏志遠:"您的,快,鄭局長讓您馬上上他那兒去哩。"

夏志遠問:"他在哪兒?"

蘇群:"您就甭問了,一會兒車就來接您,平平,你也跟車一塊兒走吧。"

這時,田衛東在找那兩個會計師反覆地核實驗算,希望能改變他倆的核算結果。因為那結果太不可思議了,那無處可查的一百多萬元到底是誰挪用了呢?不能再讓黃江北感到這兒在撒謊。失去這最後一點信譽,就會失去最後一點"和平解決"問題的可能性。

兩位高級會計師對田衛東的反覆追問已經無可奈何,只有苦笑的份了。"我們已經反覆核對了三遍,你說……"

"你們又找衛明核對過沒有?"

"根本就沒法跟他談這件事嘛,一談,他就跳腳,就罵娘。他說只拿了一千四百萬,除此以外,他一分錢沒多拿。"

"可是從萬方的帳上看,他拿走了近一千六百萬,還差二百萬哩!"

這時,那個叫楊子的大漢神色慌張地跑了進來,叫道:"衛明……衛明跳樓跑了!"衛東忙撒腿追了出去。

田衛明從一個灌木叢里躍出,向一個荒草崗跑去,田衛東忙帶人追了上去。田衛明跑進一個廢棄了的小教堂,田衛東追進小教堂。田衛明跑上塔頂,田衛東追上塔頂。田衛明一腳跨出欄杆,回過身來威脅道:"田衛東,你他媽的再往前一步,我就跳了!"田衛東忙收住腳步:"你冷靜些……別亂來……"

田衛明完全失控地喊道:"田衛東,今天我才算看透了你,你他媽的有刀就盡往死豬身上砍。你想著還要往我身上栽多少贓?我挪用了一千四百萬公款,我他媽的該槍斃、該殺頭……我他媽的徹底算完了……可我只拿了一千四百萬,多了我一分錢也不會承認!我不知道還有什麼一百六七十萬的黑帳!我還沒掉到井底哩。你要落井下石,太早了!你就這麼對待你這個哥哥……當年家裡沒有一個人待你好的時候,所有的人都把你看作是外來的野種時,你以為只有田曼芳那婊子待你好?你想想,我是怎麼對待你的!"

田衛東做了個手勢,讓那些跟他一起追上塔來的大漢們走開。而後,他疲憊萬分地在樓梯板上慢慢地坐了下來。

沉默。

老鼠索索地從積滿塵土的大樑上溜過。灰暗的氤氳中,兩行眼淚,慢慢地慢慢地從田衛東臉上流淌了下來。

七十三

說不清田曼芳是怎麼得知中央要派工作組來章台的消息。她經常能得到這種只有省委常委們才能及時得知的消息。她說她能把電話直接打到好幾個省委常委的桌子上。而這一點,許多地縣級幹部還不一定能辦得到。因此,對於這種話,你聽了也就聽了,不必全當真。但今天,她的舉止,證明她的確得到了內部消息。你看她此時在萬方公司本部她的辦公室里,竟然清理起存放她私人物件的抽屜來了。該銷毀的銷毀;準備帶走的便——放進一個皮包里。最後,她走到那個掛在牆上的大電鐘面前,猶豫了好大一會兒,拔去電源插銷,讓電鐘停了下來。她想表示什麼?她生命的最後一刻?還是她作為萬方副總經理而存在的最後一刻?還是作了某種重大決定的那一刻?還是……什麼也不是,她只是想把時間停下來,靜靜地(自欺但欺不了人的)不再讓那人類基本的存在方式之一的"時間",來催促自己。夠了,她擁有過時間,這就夠了。可對於任何一個活過的人,又有誰沒擁有過時間?

她獃獃地看著那停走了的電鐘,閉上了眼睛。這時,有人敲門。她忙睜開眼,又把電鐘的電源插銷插上。

她藏起皮包,關好所有的抽屜、櫥櫃門,撿起掉在地上的紙片……略略整理了一下自己的頭髮,這才去開門。

門外站著田衛東。她一愣。

"能進來嗎?"

"請便。"

"曼姐,我查了衛明挪用款的數字,但始終和萬方的虧空數對不上頭,怎麼算也還差一百六七十萬。您能幫著回憶下嗎?"

"我沒什麼可回憶的。"

"曼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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