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八
黃江北只在友誼賓館待了不足十分鐘,就走了,田衛東心裡卻留下了一系列重大的疑問。關於那套紅木傢具,田衛東告訴他:"東西我已經拉走了,一兩天之內,我就把它變成現金,怎麼交給你?是交現金?還是交存摺?"
黃江北交給田衛東一張紙片:"我不用現金,請如數轉到這個帳號里。"
田衛東揶揄道:"黃叔叔,真沒想到,您在這方面也……也挺那個的……"
黃江北只是笑笑,就不再說話了;過了一會兒,才問了問田衛明的情況。
田衛東告訴他:"您放心,人我已經控制起來了,保證他不會再上外頭去給您捅漏子了。"但他提出兩點。一,先不要把衛明的事捅給檢察院方面。一往那兒捅,事情的性質就變了,將來再要往回收,就難了。二,衛明在林中縣曲縣長的老家六道河鄉,還辦了個汽車煞車管廠,主要的機器設備都是進口的,還花了一大筆錢,購買了外國的工藝技術。原本這個廠生產的煞車管,就是想給萬方配套使用的,現在已經試投產了。"我想保留下這個廠子,用它的產品,來抵我哥哥所欠的部分債務,這樣,既替林中縣保留了一個企業,對萬方的早日投產也不無好處。"
黃江北慢條斯理地也說了兩點。一,關於你說的第二條,我看可以考慮。但萬方公司最後用不用這麼個鄉鎮企業的產品,這還得由公司方面做最後決定,別人不能包辦,也包辦不了。二,關於你說的第一條,田衛明挪用了一千多萬公款,這麼大一件事,我知道了,你要我不跟檢察院方面說,要我瞞著他們,這不是把我往火坑裡推嗎?至於將來怎麼處理,還處理不處理,可以商量,首先看這一千多萬的公款能追回多少。但這個問題最後也得由檢察院方面做決定。
田衛東不再說話了。他不服氣,很不服氣,心想,你收了我四十多萬港幣,還說那種面面俱到的漂亮話。做婊子,還立牌坊,操!但這股氣再大,也只能掖著藏著,踩在腳底下,千萬不能當面戧戧。這點場面上的"規則",田衛東還是很懂的。他只是有些懷疑,懷疑這位黃先生難道真的只是一個高智商的"混蛋"?
田衛東回到那幢鄉村別墅,把情況跟衛明一說。衛明高興壞了,狂喜地叫道:"他到底還是收下了那些港幣了。""住嘴!"田衛東喝住了田衛明,突然回過頭來問邊上那個叫"楊子"的大漢:"楊哥,章台銀行系統里有熟人嗎?"楊哥歉疚地說:"特鐵的沒有。"田衛東說:"有說得上話的嗎?"楊哥想了想:"那樣的還有幾個吧。"田衛東把一張小紙片交給楊哥,那紙片上寫有黃江北給的那個銀行帳號,讓楊馬上去搞清楚這個帳號究竟是哪個單位的。
當然,這一天,讓田衛東最心煩的一件事,還在那二位會計師那兒。後來田衛東走進那個裝有電腦的房間,去問他們對田衛明在境內外所有資產核算結果,那位高級會計師告訴他,在清核過程中,又發現帳上好像還有幾百萬的缺口,田衛明從萬方帳上拿了不止一千四百萬!
六十九
田衛東又來到水上大酒家。他在後院的門前停下車,猶豫了好大一會兒,才決定向院里走去,正遇上單昭兒和田曼芳一起走出房間。田曼芳一眼瞧見田衛東,忙又跑回屋,頂住了門。她不願見他。田衛東用力推著門:"曼姐……曼姐……你聽我說……"單昭兒急了:"人家不願見你,你怎麼這麼耍賴!"田衛東大聲地對單昭兒說:"這有你什麼事!"暗中使著大勁兒推門,門被一下推開了。田曼芳拿起自己的小皮包,就想衝出門去。田衛東一把拉住她。
單招手急叫:"田衛東,別耍無賴!鬆手。鬆手!"
田衛東倒是鬆開了手,但仍堵著門,對單昭兒說:"我和曼姐要談一點兒私事,你可以問問曼姐,她願意你在一邊旁聽嗎?"
田曼芳無奈地看看單昭兒,於是房門關上了。田曼芳離田衛東遠遠地坐下。
田曼芳說:"你還想說什麼?你我之間還有什麼可說的?"
田衛東說:"曼姐,你應該清楚,我和你一樣,恨我這一家的人。你知道,我不是我媽親生的。我生身母親是我爸在章台六公區區供銷聯社的一個小會計。那時候,我爸恰好在六公區當區長。我這位生身母親,是我這位父親真正喜歡的唯一的一個女子。事情發生後,他們本來也可以像這個世界上許多人都干過的那樣,把我這個小生命消滅在萌芽階段,然後便悄悄地分手,裝作什麼事也沒發生的那樣,讓時間老人來慢慢消蝕他們心底產生的那份真情……其實我父親是想這麼做的,他雖然真心喜歡小會計,但他那會兒,政治上正春風得意,他絕對不會讓自己毀滅在這種所謂的生活問題上。我的生身母親,服從了他的需要,離開了章台,但生性倔強而又內向的她,卻不顧一切生下了我,並把我送到了田家。正因為這一切,我起小就沒被田家的人喜歡過。他們把我扔在外婆家,一直到十歲那年,我才被接回到自己家裡,才開始上學。我總是被那些比我小好幾歲的同班同學叫作』傻大個兒"、』傻駱駝』。上到初中,我說什麼也不願再上下去了。為這件事,我跟我家裡大吵了一場,這也是後來他們越來越不喜歡我的一個重要原因。我去廠子里當學徒,後來又當了兩年兵,有一件事情,不知道你還記得不記得?那時候,你剛到我家來幫忙不太久,有一天,我在房背後洗頭,當時家裡都不讓我使家裡的澡缸,說我太臟。我洗著洗著,突然覺得有一隻手伸到我頭上幫我搓洗我那髒得不像樣子的頭髮。當時我心裡一緊,抬起頭,一看,是你……你知道我當時是種什麼感覺嗎?除了想哭,就想狠狠地大叫一聲。我想讓你們所有的人都滾得遠遠的,我不要你們任何人的可憐。你還記得嗎?當時帶著滿頭的肥皂沫,我轉過身來就走了。但那晚上,我一直也沒能睡著,怎麼也擺脫不了那種感覺,好像你那一雙手一直在揉著我的頭……"
田曼芳說:"嘮叨這些廢話,想說明什麼?"
田衛東說:"這個家裡,再沒有人像你那樣對我這麼好。後來的那些年,你就是我的媽媽,我的姐姐,我心目中唯一暗暗依戀著的女人。我偷偷地把你該乾的重活都替你幹了。我偷偷地親你的鞋子,偷偷地親你換下來的衣服,躲在門背後,偷偷地聽你說話聲音……只是不敢當面對你說出這一切來。一直到那一天……我突然看到田衛明把你按倒在長沙發上……我當時覺得自己腳底下整個兒都好像塌了一樣。當時,只要你叫一聲救命,我一定會衝進去,一刀把那個畜牲給宰了。可你沒叫……一直到今天,我還是想不通,你當時為什麼不叫?我看見你在推他打他,可你就是沒叫。為什麼?"
靜場。風聲。
田曼芳一下從椅子上跳了起來:"如果你今天為了從我這兒找點隱私來開開心的,那麼我現在請你立即出去!"
田衛東激動地:"曼姐,你還不明白我嗎?"
"我永遠也不想明白你們這一家人!"
田衛東拿出一份出國護照:"我早就辦妥了出國手續,也早得到了簽證,可你知道我為什麼遲遲不走?"
"我不想知道!"
"所有的人、包括您那位黃江北,都以為我這次來章台是為了我這個家,是為了替我那個混蛋哥哥,還有我那個糊塗爸爸抹平問題。你應該知道,我對他們沒有感情,我來章台只是為了你!"
"為我?我有什麼要你為的?"
"你真沒什麼要我為的?"
"我沒偷沒搶沒貪污沒殺人……"
"是不是你慫恿田衛明上萬方挪用那麼多公款的?挪用了公款的該吃槍子,慫恿者策劃者,就可以不負任何法律責任?"
"這責任怎麼負?判我二十年刑?三十年?五十年?只要能把你這混蛋哥哥送上斷頭台,讓你們家家破人亡,坐多少年牢,我也認了!"
田衛東衝過去,一把揪住田曼芳:"傻姐姐!你知道德國有個叫約翰娜·克萬特的女人嗎?她掌管著德國最大的一個汽車公司,寶馬汽車公司。去年,正是因為在她的領導下,寶馬終於趕過賓士,成為整個德國、乃至整個歐洲最重要的一個汽車公司。你聰明。你有足夠的才智和熱情,你又能吃苦,你還好學肯干,只要有人幫助你,以萬方為起點,總有一天你能成為中國的約翰娜·克萬特……"
"我現在只想把你們家人都送進監獄!"
"那你也得先保住你自己!"
"衛東,我現在只求你一件事,不要把黃江北拉進這檔子事裡面,給這個世界留幾個乾淨人……你我都是從章台這塊土圪垃里蹦出來的土人。章台這地方出這麼一個有頭腦的男人不容易。你別去招他……"
田衛東說:"你喜歡他?"
田曼芳說:"我沒那個資格,也沒那個福份。"
田衛東說:"那你操那份心幹啥?"
田曼芳說:"這樣的心,你是不會懂的。你們田家人是不會懂的。你聽我的話,離開章台,離開你的那個家,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