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七
市政府的大會議室設在樓後的一幢單列的大平房裡。黃江北一走進會議室,就看見了林中縣的那位曲縣長。黃江北主動先過去打招呼:「曲縣長,您來了。」曲縣長欠了欠身笑道:「黃代市長啊,怎麼遲到了?讓咱這些當兵的等你……」黃江北歉然地說道:「對不起,耽擱了。梨樹溝小學的事兒,辦得差不多了吧?」曲縣長說:「我的黃代市長,您別逼得這麼厲害嘛。章台市已經莫名其妙死了兩個幹部了,您再這麼逼下去,我可就成了那第三個了。」說著,哈哈大笑起來。他每次叫「黃代市長」,都故意把「代」字喊得特別地響,引起與會的那些領導一陣陣異樣的注意。敏感的黃江北當然也注意到了對方這種故意的「不敬」,但鑒於「輩分」和自己的地位,只得掩飾起內心種種不快和尷尬,依然做出一副十分坦蕩的樣子笑道:「你可是答應我在四十八小時內解決的。」
曲縣長笑道:「看來我們的黃代市長這回是非要逼死這個曲老頭不可了。」
這時,秘書小高走進會議室,附在黃江北耳旁,輕輕地說道:「黃市長,您的電話。」
黃江北不高興地說:「什麼電話也不接了!」
小高忙說:「林書記的電話。」
黃江北便只得向與會者招呼道:「真對不起,還得請大夥等一會兒,我去接一下林書記的電話。」剛走到會議室門口,市財政局局長急急地跟了出來,低聲說道:「黃市長……能耽擱您幾分鐘嗎?」
黃江北沒停下腳步,一邊緊著往辦公室走,一邊應道:「對不起,財神老爺,林書記有個電話在等著我,咱們邊走邊說吧。」「萬方公司的借款基本上已經就緒,只剩下過個手續,就行了……」「那好啊。」「另外……」「別吞吞吐吐嘛,是不是那檔子財務撥款的事……有什麼擠著了?」「也不算是什麼擠著。您不是讓我們起草一個通知在這個會上印發下去……」「是啊,印出來了?」
昨天夜裡,黃江北琢磨了許久,從梨樹溝現狀和林中縣那位曲縣長的態度舉一反三,如果不從規章制度上有所制約,要在不長的期限內使全市各區縣的幹部都重視解決教育問題,真還不太可能。這樣下去,大量教員就會流失,勉強留下來的也無心鑽研教學,所謂提高教育質量、培養跨世紀人才就只能是一句空話。從根本上提高本地區人口素質,適應已經到來的新世紀的挑戰,也十分渺茫;更談不上根絕愚昧落後和殘暴。教育問題絕不只是一個教育的問題,必須從現在起要不惜下大氣力力促各級幹部狠抓這件事的落實和改觀。他越想越激動,連夜從林中縣打回電話來找這位財政局局長,讓他連夜起草一個文件,在今天的會議上印發下去,通知各區縣局,從今年起,要把財務撥款和清還教師工資、修整危舊校舍掛起鉤來。凡是拖欠教員工資、不積極組織力量整修危舊校舍的,今年財政撥款一律凍結,一律不許購買小汽車之類的「奢侈品」。黃江北以為這位局長已經把文件列印出來了,很高興地說道:「好啊,一會兒我還要重點講講這檔子事。我講完了,你這個財務大臣也講講,好好強調一下這件事。」市財政局長卻說:「黃市長,那……那個通知還沒印……」黃江北一愣:「為什麼?」市財政局長說:「這件事……我覺得怎麼也得跟林書記通個氣……」黃江北一下站住了:「你覺得,這件事,我這個當市長的做不了主?」
市財政局長忙說:「不是那個意思。不過,通個氣,總比不通氣來得好……」
黃江北仔細地打量了一眼這位在章台市機關已經幹了二十來年的老同志,故意用一種輕描淡寫的口氣說道:「老耿啊,我雖然還不是市委常委……」
市財政局長忙說:「不是這意思,我絕對沒這意思……」
黃江北繼續說道:「我不是常委,但在常委會上,林書記已經明確,財政這一塊,分歸我管。我雖然暫時還不是市委常委,但省委也明確,我可以與聞市常委的工作,參加常委會。這個精神你們財政局沒傳達?沒傳達的話,我現在正式給你傳達。」
市財政局長連連點頭:「傳達了傳達了……」
黃江北平靜地笑了笑:「那還有什麼問題?」
市財政局局長遲疑了一下:「黃市長,您千萬別誤會,我絕對沒有小瞧您的意思。我絕對不敢,我這個小小的財政局長有八個腦袋也不敢這麼胡來。不過……咱章枱曆來的習慣,財政上的事都是要跟林書記通個氣的,以前歷任市長都是這麼做的,他們都跟林書記配合得挺順當的。當然,如果您覺得可以不必這麼做,那……我就去列印那份通知了……我只是覺得……覺得……」
黃江北捺住性子:「謝謝你的提醒。通氣的事,我這個代理市長會去辦的。但那份通知,請你還是照我說的去做,上午散會前,一份不許少地給我印出來發下去!」
市財政局長再一次遲疑地說道:「好的……好的……」
目送著這位年紀還不算很大、但背卻早已略略有一點拱起來的財政局長走遠,黃江北忽然想到,再過十年,自己是不是也會像他一樣站不直了呢?他苦笑了笑。
五十八
黃江北一轉身,小高來報告:"黃市長,田先生來了。"黃江北緩緩放眼看去。隨小高走進房間來的那個年輕人,大約二十七八歲的樣子,臉型清秀,身材修長,穿著十分普通,加上披著的那件舊軍棉大衣和腳上那雙圓口黑臉布鞋,簡直就跟外頭剛練了幾天攤兒、還沒怎麼發起來的小年輕沒什麼差別。但只要稍稍仔細地一看,便可明顯地發覺,他的眼神和每一投手一舉足之中,流露著從骨子裡的那種自信和優越感。他和我們將在後面一些章節里見到的他那位哥哥田衛明不同,他那位兄長田衛明,壓根兒就沒想到過要壓抑自己這種"天生"的優越感,相反,怎麼讓這種優越感表現得更充分更明顯,他就怎麼來;而這位做弟弟的,卻明顯讓人感到,他一生的掙扎,也許就在於如何才能深深地藏起這種潛在地來到他生命意識深處的"優越感"。他一生的痛苦,也許就產生在這種對自己潛意識的極為艱難的反抗上。他身上的那件軍棉大衣和黑臉布鞋,雖然都很舊了,但十分乾淨,質地也很不一般。他一手提著的那個真皮旅行包,看起來顯得既陳舊又很粗獷,但細心的內行,便可看出它絕對出自"雅仙娜"或"黑豹"皮革行的著名工匠之手。
第一眼的直覺,不錯。黃江北向前迎了幾步,伸出手去,微笑著自我介紹道:"黃江北。"田衛東笑得很樸實,又絕對地真摯。他緊緊握住黃江北伸過來的那隻手,同樣簡單地只應了個:"田衛東。"
黃江北指著沙發:"坐,請坐。"
田衛東笑道:"在這兒,這句話好像應該由我來說更合適。是吧?"
黃江北也笑了:"對對……這兒,你是房主。"
田衛東從皮包里拿出個牛皮紙大信封:"這是我爸爸讓我帶給您的信。"然後很大方地拿過茶杯,咕咕嘟嘟地喝了起來,大聲道:"很早以道,我就想見您。您恐怕還不知道從我小時候起,各種各樣的人就老在我面前用各種各樣的方式提到您……"
黃江北意外地:"是嗎"
田衛東笑道:"我是在章台上的小學和中學,我那些老師們經常在周會課晨會課上,還有那無數次的個別談話中,用您的種種事迹來鞭策我們這些劣跡斑斑的差生。我爸爸就不用說了。他老人家脾氣暴,只要我和我哥一做錯什麼事,就准拿著藤條,一邊抽我們屁股,一邊吼:瞧瞧人家黃江北,那麼刻苦,那麼聽話。家裡那麼個條件,都上了清華。你們還算是個人?不瞞您說,到後來,只要一聽見您這』黃江北』仨字,我哥倆就渾身發緊,頭皮發麻,屁股上就火辣辣地開疼……"
黃江北忍不住大笑起來:"哈哈哈……"
田衛東卻不動聲色地繼續說道:"有一回,我哥急火了,真找了把刀,悄悄跟我說,他媽的,找幾個哥兒們,把那姓黃的,騸了……"
黃江北笑得前仰後合:"好,都想跟我動刀了。"過了一會兒,黃江北問道:"這回準備在章台住多長時間?"田衛東想了想:"看吧。三天五天,十天八天,難說。""有什麼事情要我們辦,別客氣。""您放心,有什麼事,我一定會找您的。您……您……請看看我爸的那封信……"
黃江北看完信,說道:"太感謝你父親的關心了。我這兒的工作……應該說,還是順利的。市裡的同志還是挺支持我的工作。一般來說,都很正常……"
田衛東說:"是嗎?可我們在省里聽到的情況,好像跟您說的還有點出入。聽說您幾次下令讓他們把梨樹溝那兩間破房子給折騰起來,都沒人理。您要調查一下萬方公司中方高級職員的素質,建議重新考核一下這些人員,也沒人理。有這種事嗎?"
黃江北的臉微微地燙熱起來。"喀嚓"一聲,一盒火柴被他下意識地捏碎了。
過了一會兒,田衛東又問:"聽說,章台有不少人在背後說我爸爸的壞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