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四
田曼芳出了市政府大樓,發動著自己那輛藍色馬自達,剛走出十來米,突然又改變主意,把車倒了回來,再次向黃江北辦公室走去。
對田曼芳的再度出現,黃江北、夏志遠都吃了一驚。「對不起,黃市長,我能再跟您說幾句嗎?」田曼芳坦然地請求。黃江北立即瞟了夏志遠一眼。夏志遠馬上向外走去:「你們談……你們談……」
門關上了。
田曼芳慢慢脫下那雙義大利進口的高檔鱷魚皮手套,歉然地說道:「您別嫌我煩,一會兒走了,一會兒又來了……」「說,只管說。不過請簡短些,上午,還有好幾個安排在等著我。」「行,行……」「說吧。」「剛才我沒回答您提的最後那個問題,是因為我有顧慮。」「我想……我的問題大概也提得過於冒失了一些,不是時機。」「您的問題的確很中要害、很尖銳……」「現在你準備回答我的問題了?」「嗯……」「如果你還有什麼顧慮覺得暫時不便談,也不要緊,再想想。」「我……我……我也想問您一個問題……」「又要摸我的底?」「有人說,您是田副省長的人,是他老人家親自把您點將到章台來的。這種說法準確嗎?」「能允許我問你一個問題嗎?你是誰的人?」「我在問您哩。」
黃江北站起來,厲聲道:「我在問你!」
田曼芳一怔。她不知道,黃江北居然還會在這種情況下發火,她有些害怕了。
黃江北慢慢地緩和下神情:「曼芳同志,你不知道你這麼提問,帶有明顯的侮辱性?有的人以自己能附屬某個高級領導的山頭,成為某個領導的人而高興,但我認為這是對我的人格侮辱!」「我只是想問問……」「問問,誰在這麼瞎說?這就是你的顧慮?」「不完全是……」
黃江北立即打斷她的話,說道:「好了,你不用解釋了,今天已經沒有談話的氣氛了,咱們改日找時間再談……」黃江北拿出他長期在工地上和搞技術出身的幹部工人打交道的痛快勁兒,給了田曼芳一個不輕不重的下馬威。果然讓這位總是在人前得到許多青睞的田副總經理有些慌了神,忙要作解釋:「黃市長……」黃江北決定在今天不再給她機會,便說道:「田曼芳同志,我的耐心是只用在那些真心愿意跟我合作、一起來改變萬方、改變章檯面貌的人身上的,如果不是這樣,我就要明確告訴你,章台市沒有黃江北,章台照樣會一天天好起來,同樣的原理,萬方公司沒有個田曼芳,它也會一天天好起來的!」
這時,桌上的電話鈴響了起來。接完電話,黃江北回過頭來問田曼芳:「對不起……我剛才說到哪兒了?」田曼芳微微地紅著眼圈,低頭不語。
黃江北歉然一笑道:「我……剛才是不是太粗暴了……」
田曼芳說道:「不,是我不好……對不起……」
黃江北站了起來:「亞洲開發銀行的副總裁明天到咱們市裡來談投資項目,今天上午我約了幾個有關部門的同志開預備會,剛才他們來電話催我了。咱們再找時間談……」田曼芳堅決地:「我再說一句,行嗎?」黃江北拿起秘書給準備好的卷宗急急地向外走去:「下一回吧。」田曼芳一步搶在他頭裡,叫道:「黃市長,我再說一句。行嗎?」黃江北在辦公室門口站住了,回過頭來,以一種極大的威嚴看著田曼芳。田曼芳戰慄了一下,說道:「您提的問題太重大了……我沒思想準備……您讓我準備準備……另找個時間,咱們再談……行嗎?您能再給我一點見面談話的時間嗎?」
黃江北立即道:「絕對可以。我想我們是可以坦誠相見的。」
「那行……那我走了……再見……」田曼芳微紅著臉,拿起她的大衣、皮包,匆匆走了。
這時市政府大樓的會議室里熙熙攘攘,中空的橢圓形大會議桌旁已經坐滿了各區縣局以及市政府各有關部門來與會的領導。已經耽擱了些時間的黃江北,拿著卷宗和茶杯,匆匆向會議室走去。秘書小高追了過來,讓他回去接個電話。「誰打來的?」黃江北一邊問,一邊仍向會議室走去。「不知道,對方不肯說名字。」小高說道。「嗬,還挺牛,不理他。」「她好像有什麼急事……」「散了會再說。」「她……是個女孩兒……」「女孩兒又怎麼了?你這個小夥子,這樣當秘書可不行啊。」黃江北打趣道。剛說完,黃江北心裡突然一格愣,忙迴轉身來問:「女孩兒還是女人?是萬方田副總經理的聲音?」「不像,聽聲音,年輕多了。田曼芳的聲音我熟,不是她。」黃江北眉尖一挑:「年輕的?聲音稍稍有一點沙啞?很標準的普通話?音調柔柔的?」「是……好像是這樣……」黃江北突然著急起來:「掛了嗎?」
小高答了句:「沒有……」
黃江北忙迴轉身就向辦公室衝去。
他料想這電話是葛平打來的。
五十五
的確是葛平。她被困在省城火車站了。剛才,她擠到那煙霧騰騰的售票口前,想打聽打聽去北京的車次和時間,放錢的皮夾子被人掏走了。待她有所覺察追出售票處,那個可疑的男人早已跑得無影無蹤了。她去車站派出所報案,派出所的治安警要她留下家庭地址和工作單位。她只得胡編了一個,趕緊離開了那兩個雖然油滑、但心眼兒挺好的治安警,離開了那個她挺想依賴、但暫時卻又不能依賴的地方。她餓了,身上只剩下最後的幾塊錢。內河碼頭街小吃店門口,大鍋里鹵煮著的紅油肘子,騰騰地冒著大股大股的熱氣,大股大股的香氣。她猶豫了好大一會兒,最後的決定是,用這最後的幾塊錢,去打電話。她想求援。她頂不住了,她沒法再在火車站這成群結隊的民工潮里遊動了。她沒法再聽這南腔北調、再聞那幾個月都不洗一次澡的人身上所發出的體臭和汗臭,而且摻和著煙油和牙垢和大蒜和大蔥和韭菜餡兒餅和煎小魚兒和白煮羊頭的臭腥味。他們拿異樣的眼光打量她,有的還以為她是干那個的,賊皮狗臉地嬉笑著問她打一炮得多少錢她有沒有長包的旅館房間……她實在受不了了……但是電話接通後,從電話那頭傳來了那個熟悉的親切的可以讓人從中聞到乾淨襯衣香味的而又對她從來就寄以重大希望的聲音以後,她冷靜了。退縮嗎?退縮嗎?退縮嗎?不去北京了?就這樣算了?委屈的委屈了,受罪的也受過了。白天照樣出太陽,夜晚依然有月亮。即便沒有太陽月亮的日子,跟她一個年輕的大學畢業生又有何相干?但是……爸爸……還有自己的委屈……她一次次地問自己。她一次次地責備自己,她一次次地藐視自己,一次次地重新整合自己。她只有低聲抽泣……
正因為這樣,不管黃江北在電話這頭怎麼努力地追問,他都沒有得到葛平一點回答。「平平,到底出什麼事了?告訴我。不管什麼事,有我給你做主,你信不過別人,還信不過我嗎?你這樣解決不了任何問題。聽話,先回來,你爸爸媽媽和小妹都快急瘋了……」
還是沒有回應,但可以清楚地聽到對方在電話里低微的啜泣聲。
「平平,我再說一遍,我現在是章台市市長,不管你出了什麼事,我都能替你做主,你放心大膽地回來。你爸爸是我最敬重的老師,三年自然災害期間,我家窮得不行,我餓得都走不動路了,實在沒那個決心再上學了,是你爸爸替我交的學費,是你媽媽用你們全家省下來的口糧,硬是讓我堅持著上完了中學,才有了以後的那個清華本科生和北大研究生。這些你都是清楚的。你家的事就是我家的事,你的事,也就是我自己的事。過去你一直把我叫哥,現在有什麼事不能跟我這個當市長的哥說呢?平平,你還要我說什麼?平平……平平……」
「咔」的一聲,電話掛斷了。黃江北沮喪地放下電話,呆坐了一會兒,又拿起電話,讓市政府總機立即查一下,剛才那個電話是從哪兒打來的。不一會兒,答覆來了,是從省里掛過來的長途。黃江北又讓市政府的接線員小姐和省長途台聯繫,查一下剛才這個電話是從他們那兒哪個區的郵局打出來的。「請急辦。」
這時,辦公桌上另一部電話響了起來。電話里傳來小冰的聲音:「爸爸……您有空嗎?我要見您……」黃江北哭笑不得地說:「天哪,你昨天晚上去哪了?你媽媽說,你一夜沒回家。你們……你們怎麼都愛動不動就往外跑?你現在在哪兒?」「您別管我在哪兒,您現在能出來見我嗎?」「我的好閨女,全市各區縣局的主要領導這會兒都在等著你爸爸,能讓我先去跟他們談談,再找個時間跟你談,行嗎?今天咱爺倆一定見面。你要不願意回家,就上我這兒來,咱們一起吃晚飯,還像你小時候那樣,手拉手去吃上海大排面。現在去上課,好嗎?放心,我一定不告訴媽媽。好,晚上見。」
放下電話後,他又立即給家裡撥了個電話,但家裡沒人接電話。他略有些懊喪地放下了電話,下意識地收拾掉那煙灰缸里的紙灰,忽然覺得十分疲乏,便閉上眼睛,倒在皮沙發里,靠了一會兒。忽然間他覺得身後有什麼東西梗著,折起身拿出來一看,是田曼芳忘了拿走的那副高檔真皮女式手套。他隨手把它往茶几上一扔,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