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一章

五十二

黃江北沒有直接往達人家走去。難得在林中縣縣城深夜獨步街頭,今晚一杯水酒居然辦成了兩件不大也不能算小的事,雖然在餐桌上稍稍多喝了一兩杯,頭稍稍有點暈,腳下也稍稍有點飄,但他還是很高興。這縣城只有鼓樓對面的縣百貨公司算是一幢新建築,此刻只有一些小吃店還獨挑著晃眼的白熾燈,在張羅著並不熱鬧的夜市生意。看著那些在黑夜中挨挨擠擠摩肩接踵高矮不齊甚至相當一部分都有些歪歪斜斜的老式居民房,黃江北心中忽然湧出一股莫名的激浪,熱熱地燃遍周身。現在只要需要、只要他願意,一個電話,一聲招呼,他就可以發動起這兒所有的派出所居委會聯防隊敲開所有的門,點亮所有窗戶里的燈,號召起所有的人擁向某條大堤或某個火場,或在中心大街上集合待命,讓萬人空巷,萬巷空人,黑夜不黑。而幾天前,他對於這個城市這個縣來說,還只不過是個滯留在外地工作的普通居民而已。前些日子回來探親,拿著菜籃,和尚冰一起上菜市場買菜,在人群中擠軋,有誰會想到幾天後他就會成為他們的市長呢?我有權讓他們動起來,我能讓這一市四縣背後的那幾座大山晃上一晃。我面對著他們,真要負起什麼樣的責任?我能在這片土地上留下什麼樣的痕迹?我指揮五十萬人能做些什麼?哦,這美妙的夜晚,這到處在向他顯示機會和充滿各種可能的夜晚……

忽然間,他看到了田曼芳。這時他走到一個大型菜市場後頭,這裡離邵達人家已經不算很遠了,突然看到,田曼芳在一個小巷子口站著。身後不遠處,停著她那輛藍色的馬自達。

黃江北雖然感到意外,但是第一個直覺告訴他,這個聞名遐邇、眾說紛紜的女人是特地繞道在這兒來等著他的。雖然他覺得她這種「百折不撓」的做法未免過分,但說一句實話,他還是很高興再次看到這位體態豐盈,精力充沛,而衣著又尤其得體的女子。因為這並無別的妨礙。

是的,頭還稍稍有點暈。

「我正巧也從這兒路過……沒想到能在這兒遇見您。」田曼芳迎了過來。

黃江北笑笑道:「是嗎?那可真是太巧了。」他沒揭穿她在說謊。無關緊要嘛。「是你自己的車?很漂亮啊。」

「二手貨,挺便宜的。自己有一輛,方便一些。」

「現代派的口氣。」

「現什麼代啊。黃市長,今天真是要謝謝您了。」

「謝什麼謝。讓萬方早日投產,是章台每個幹部的責任嘛。」

「有句話不知道我該說不該說……」

「只要別讓我再替你們借錢,別的話,你隨便說!」

田曼芳猶豫了一下:「上我的車,我送你一段,在車裡說,行嗎?」

「你還真有什麼長篇大論?要那樣,咱們改天再聊。行嗎?」黃江北不想進她的車。剛才在方、曲二位面前他已經表示過不要她開車送。雖然這只是小事一樁,但他覺得還是謹慎些為好。無聊的人傳起無聊的話,有時能惹一大堆無聊的麻煩。

「不不,我只有一句話。」

「請說。」

「那就恕我直言。我覺得,您今天應該讓我們的葛總來參加今晚的酒會……您讓我參加……」

「這有什麼不妥之處嗎?」

「您最好還是跟葛總解釋一下……」

「謝謝你的提醒。」

「我是不是太狂妄了,居然教訓起市長來了。」

「市長也是可以教訓的嘛。歡迎今後多多指教。」

「真的?」

「真的。」

「我覺得您今天讓我參加這酒會,好像不是出於疏忽,而是某種需要……」.

「別把問題複雜化。葛總是我的老師,他身體不好,我只是想減少他一點應酬活動而已……」

「那我就多心了。不過最好您還是抽個時間跟葛總打個招呼。這種事,有人不計較,有人還是挺計較的……」

「謝謝。」

田曼芳看看手錶:「哎喲,太晚了。能再佔用您一點時間嗎?」

黃江北慢慢地搖了搖頭,沒再答應她的要求。

但第二天一大早,當黃江北回到市裡,市府大樓門前寂靜得只有霧氣從樹梢輕輕擦過的細微聲時,他看見田曼芳已經在市府大院的黑鐵門旁等著他了。

田曼芳昨晚一夜沒睡。她要求自己平靜下來,但偏偏又平靜不了。

不,你得鎮靜,鎮靜,鎮靜。但她還是激動。光著腳,在地毯上來回地走著。她告誡自己,得放慢接觸的頻率,不能操之過急,不要干擾他正常的工作。他初來乍到,一定很忙,別攪得人家討厭自己,欲速而不達。更不能盲目揮鞭,導致南轅北轍。現在這個頭開得相當好,不是一般的好。現在可以認定,他是一個正直的人。這一點太重要了。但僅僅了解到這一點還不夠……他還應該算是有魄力的。了解到這一點還不夠……他很想在章台做成幾件事,不只是來「保身價、等陞官」的。這也非常重要。但還不夠……所有這一切加在一塊兒,對於她所想要求於他的,仍可以說是很不夠很不夠……還有許多的空白。比如關於他的政治背景(從某個方面講,這一點比別的情況都更重要);比如關於他的謀略水平,行政手段,知識結構等等等等。能把寶押在他身上嗎?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非一日之寒啊!她反覆告誡自己,沉著一點。但她還是趕來了,趕在一個不會有人來打擾他和她的清晨,來了。

五十三

一進黃江北的辦公室,沒等黃江北來得及攔阻,田曼芳拿起放在茶几上的那兩個暖瓶,就下樓去打開水了。不一會兒,打回開水來,忙著給黃江北沏茶也給自己沏了杯茶;接著脫掉大衣,就要去收拾那有些零亂的辦公室。

黃江北忙說:「田副經理,這怎麼可以?放下放下,快放下。」

田曼芳笑了笑:「你沒聽人說,這個田曼芳是當女傭出身的嗎?跟我客什麼氣呀。」說著,幾個轉身下來,這個辦公室果然舊貌換新顏。「怎麼樣,調我到您這兒來當個清潔女工吧?」

黃江北一時間居然有些拘謹了:「別開玩笑,快坐……」

田曼芳最後又調整了一下幾把皮靠椅的位置,站得遠遠的,打量了一眼整個辦公室的布局,這才端起一杯茶,在離黃江北最遠的一把椅子里坐了下來。

這時黃江北才恍然覺得,跟昨天晚上所見到的那個田曼芳相比,今天的這個田曼芳好像完全換了個樣兒似的。緊身的西服裙被深色的曳地長呢裙代替。原先作為公司工作服穿在身上的那件大翻領兩用衫,也被一件最時新的寬鬆式淺色麻織中長外套所代替;外套裡面穿著一件三翻領高檔毛衣,米灰色的襯底上,排列著一些乳白色的橫長條。這使原本就修長而豐滿的她,顯得既典雅,又高貴,還不乏那種她刻意追求的醒目。當然,同樣不能不提一下的是她腳上穿著的那雙黑尖頭的中筒皮靴,這使她在成熟女子特具的那種清秀豐潤之外,又平添了幾分少見的英武之氣。

人們只知男人要求女人的,有清麗和溫柔,豈不知女人的成熟和剛毅也能「俘虜」一大批男人。歷史使男人在今天充當社會主角,這種主角的位置往往讓他們活得非常非常的累,累也得強撐著。排遣這種社會角色所附生的重負的方式多種多樣,更因人而異。但很多人卻把疲累的身子彎向女人,祈求溫柔的愛撫(顯性層面的表達),也期盼剛毅的庇護(隱性層面的躁動)。這種庇護有時哪怕只出現一分鐘也會使處於極度疲累中的男人得以極好地恢複心靈效應(如果一味祈求女人長期的庇護,將會被認定是無能,吃軟飯)。當然這種庇護還得以不傷害男子的自尊為前提,這便是父系制。我為什麼面對眼前的這位,要想這些事兒?難道眼前的這一位是清麗溫柔剛毅兼具的一個特例?黃江北在一瞬間的凝視中,竟如此突突地想道。

這種直瞠瞠的打量,也許稍稍地多用了幾秒鐘。等黃江北意識到這一點,忙轉移開視線時,他自己已經感到有些不那麼自在了。倒是早已習慣了男人這種注視的田曼芳,要顯得坦然得多。

黃江北忙說道:「喝茶……喝茶……要跟我談什麼事……」

田曼芳低下頭:「對不起,又來打擾您……」

「上午我已經有一些大的活動安排。長篇大論地談,今天恐怕還是不行。」

「我不會佔您太多時間,您別急著趕我走。」

「我可沒有那意思。但……咱們可以開門見山嗎?」

「黃市長,您……在咱們章台能待多久?怎麼了,您笑什麼?」

「昨天一個領導同志也這麼問我來著。我笑你的水平怎麼這麼高,跟那位領導同志問同樣的問題。」

「別挖苦人。」

「我說的是真話。但我要告訴你,你問了一個連我自己也不知道答案究竟在哪裡的問題。」

「不會吧……您自己總有個打算吧。是長久地幹下去,非干出個名堂來不可;還是像某些同志那樣,下來掛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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