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八章

四十二

黃江北一行人趕到萬方,天色便陰沉了下來;聽完彙報,研究完試驗台事故的處理方法,已快到午飯時分。田曼芳按慣例事先向公司膳食科打了招呼,並在貴賓餐廳為黃江北一行人訂好了座。走出總裝分廠大門時,黃江北突然回過頭來告訴田曼芳:「我們不在這兒吃午飯,別準備。」田曼芳忙說:「我們已經準備了。」黃江北說:「我們還有點別的事,就不在廠里吃了。」田曼芳說:「再有事兒,也得吃飯啊!萬方公司的飯里有毒?」黃江北笑道:「我們跟人約好了。今天真不在廠里吃了。」說著,便丟下田曼芳,轉身走去,搞得田曼芳心裡很不是滋味。

田曼芳今天早上才得知新市長要來的消息。接完電話,她莫名其妙地激動了好大一會兒,匆匆向辦公室門外跑去,出了門,卻又想不起來究竟為什麼要往外跑。上午黃江北的車開進公司總部大院那一刻,她又莫名其妙地戰慄起來。她自己也為自己感到尷尬。以往不管迎送上頭來的哪位領導哪個部門的官員,她總是走在最前面,一舉一動總是比公司里的任何人都顯得要瀟洒、熱情,而又得體適度。她是天生一個不知拘謹為何物的人,也是天生一個能把最拘謹的人融化掉的人。但今天是怎麼了。過了好大一會兒,她才重新平靜下來,才又顯出她平素的那種泱泱風度來。座談時,她竭力要求自己別老盯著黃江北坐的方向看。但強大的好奇心,卻使她沒法克服想認真打量一下這位新來的年輕市長的嚮往。不知為什麼,他比想像的還要年輕得多、自信得多、沉著得多、有氣度得多。直覺告訴她,她這一回真的遇見了一個與眾不同的人。她曾「不安」地預感了這一點,現在又直覺到了,還需要在深入的接觸中去核實檢驗嗎?她沒工夫細想了。她三次上前去為他面前的茶杯續水,他每次都得體地在桌面上輕輕地叩擊兩下,以示感謝。這真是個連一點小節都不肯馬虎放過的年輕領導人。她心裡忽然地又沉重起來。一點細節都不肯放過,他能活得輕鬆嗎?她又忍不住地打量了他一眼……但這會兒,在一頓很不起眼的中午飯問題上,他為什麼對自己顯得那麼冷淡和疏遠呢?在以往,凡是到萬方來檢查過工作、做過調查研究、蹲點採訪錄音錄像的人,沒有一個不對這個三十剛出點兒頭的「曼芳副總經理」留下極為深刻印象的。湧上他們腦海的第一個問題,往往是:萬方這麼個「老大難」單位里,怎麼會產生田曼芳這麼個能幹漂亮的女副總經理?既然擁有這樣一個副總經理,這個單位又怎麼會糟糕到如此地步?隨後的一聲嘆息,就很難說得清是為這個公司而發,還是為這個女子而發。但不管如何地說不清,凡是依然在悉心關心萬方的人,都會繼續不斷地經常想到那個叫「田曼芳」的副總經理,甚至還有這樣的人,離開萬方很長一段時間了,還會託人帶信來給她問好。黃江北卻故意冷落她。

為什麼?

回到辦公室,她趕緊給膳食科打了個電話,取消中午的那兩桌酒席;放下電話後,從來不讓自己感到落寞的她,今天卻感到落寞了,感到無所適從了,站在那兒,一時間竟不知做什麼才好。

四十三

但她錯了。黃江北沒故意在冷落她,更不是要在她面前擺什麼市長的「譜」。黃江北這人最瞧不上的就是那種心裡身上本沒譜、卻偏偏要擺譜的傢伙。越沒譜的人,才會越想著擺譜。一個從裡到外都洋溢著大將風度,又手握實權的人,還需要在自己的名片上印上那麼些不三不四、不大不小的官稱嗎?還老怕別人不把他當個玩意兒,整天地跟人計較這個態度那個立場嗎?一個真正掌握了支配自己和他人時間的人,是連手錶也不用戴的。你信不?您瞧上帝他用得著戴手錶嗎?用不著!

我要把黃江北的「陰暗心理」說穿了,各位興許還不信。黃江北今天對田曼芳的「冷淡」,實際上是他一種隱性心態的表現,表現了他潛意識層面上一向以來對這一類漂亮能幹女子的「嚮往」和「懼怕」。陰差陽錯,這四十多年來,造化之神從來也沒讓黃江北真正和這樣一個火辣辣的漂亮女子一起工作生活過(請注意他總是在各種各樣的工地上,在大老爺們兒堆里)。他從來都是憑著別人對這一類女子的種種「傳說」,在想像著這樣的女子。他總覺得這樣的女子是不會願意來接近他這樣的「工作狂」的。這種無法克服的「自卑」,常常下意識地轉化為對她們的「冷淡」、迴避。田曼芳哪裡知道,黃江北在「冷淡地」跟她分手後,其實很長一段時間裡都在回味著剛才給他留下的種種印象,在琢磨著這樣一個疑問:這個出生在林中縣一個偏遠山村裡的小女子,既沒上過正規大學,也沒接受過專業訓練,今天在和那幾位美方人員對話時,居然說得那一口地道的美式英語,這本領是從哪兒來的?

好女子不會是一團謎,有人這麼說。

好女子肯定是一團謎,又有人這麼說。

誰對?

不知道。黃江北只能告訴你,尚冰是個不可多得的好女子。這一點是絕對的。尚冰的心清澈見底,這也是絕對的。

四十四

自從葛平出走後,葛會元家今天是頭一回恢複了往日的那種生氣。得知黃江北和夏志遠要來家裡看望老葛,盧華特意調休回來伺候老葛的這二位「高足」。於是廚房裡響起了多日不聞的剁餡兒的聲音,還有夏志遠那粗重的嗓門:「嗨,二位,喝瀘州老窖,還是衡水老白乾?」.

黃江北正和葛會元在客廳里聊天,隨口應道:「不喝不喝。什麼酒也不喝。下午還要找人座談。葛老師身體也不好……」

盧華從廚房裡探出頭來勸道:「喝兩口中國紅吧。」

葛會元興奮地:「喝老窖。今天無論如何也得喝點老窖。江北、志遠都來了,難得。」

盧華啐道:「你就給我省著點吧。又沒那酒量,還老窖哩!你們倆起來一下,讓我收拾收拾……」

黃江北忙幫著把沙發罩抻抻平:「師母,您就別忙了,我和志遠又不是外人。」

盧華笑道:「哪是為您二位啊,一會兒還有一位大姑奶奶要來哩。」

夏志遠正在和餃子餡,問道:「哪個大姑奶奶?」

小妹(葛會元的小女兒)說:「萬方公司的大姑奶奶,還能有誰?」

「她不會來的。今天我們師生聚會,我就沒請她。」葛會元說道。

「不請自來,那才是她哩!你等著瞧,一會兒,她准來。市長在這兒,她能不來?不來,就不是她了。」盧華總是那麼快人快語。都五十齣頭了,還那樣。

黃江北停下手裡的活兒,問道:「這個田女士有那麼厲害?」

盧華急口應道:「我這麼跟你說吧。把十個你們葛老師那樣的人捆在一塊兒,也鬥不過她一個……別看人家當年只不過是在領導家當了兩年保姆……」「你又來了。」葛會元說道,「田副省長的夫人是她一個遠房的姨。姨生病了,她去幫著照顧一下,也不能就說人家是保姆。就算是當過保姆,也不該說人一輩子嘛。我十二三歲那會兒,不也在一家醬菜作坊里當過幾天學徒嘛。後來到美國留學,不同樣替人擦汽車洗盤子?那不也是傭人乾的活兒?」

「萬方公司就是讓他們這幫姓田的拖垮的。你還要替她說話?」盧華冷冷說道。

葛會元臉色突然蒼白起來:「公司不景氣,責任在我,我是總經理,我無能!怎麼可以怪罪一個女同志?」

小妹忙過來,拉走父親,回頭來勸盧華:「媽,你這是幹嗎呀!今天高高興興的!」

盧華不做聲了。

這時,外頭敲門聲驟起。

盧華苦笑笑:「瞧,姑奶奶到。」說著便要轉身去開門。黃江北忙給夏志遠使了個眼色。夏志遠笑嘻嘻地攔住盧華,輕輕地說了聲:「我來,我來。」

門開開了。

外邊站著的,果然是那位豐腴婀娜的田曼芳。她磊落大方地提著一套印花搪瓷飯盒,笑嘻嘻地調侃道:「好啊,葛總,關起門來悶得兒蜜,有好吃的,只請市長市長助理,沒我們這些當兵的份兒。您這可太不哥們兒了!」

葛會元強打起精神:「快進快進……」

田曼芳先把那套印花飯盒放到中間小屋的小圓桌上,說道:「黃市長,您這頭一回來公司視察,就只吃私人不吃公家,可給全市人民樹立了光輝榜樣……」

夏志遠笑道:「別光輝,下一回,就上你家吃大戶。」

田曼芳笑道:「對不起,洒家還沒個家可讓您夏大助理吃。」

黃江北笑道:「怎麼會沒家?兩地分居著?」

在場的其他人一時間似乎都有些不大好意思正面回答這個問題。

田曼芳卻滿不在乎地自我解嘲道:「曾經有過一個家,後來……沒了。現在好,光棍一條,三頓飽,一個倒。一人端上飯碗,全家不餓。」

黃江北忙應和:「這倒也好……」

田曼芳大笑:「還好呢?都苦死了。黃市長,什麼時候,您也抽點時間光顧光顧我們這些單身女人宿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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