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黃江北曾預料,四十五歲以前,自己還會接受一次關鍵性的重要任命。但沒料想這次任命竟然來得這麼「突然」,這麼急迫,並直接牽涉到自己的故鄉城市章台市。更想不到的是,為了這次任命,省委五個常委居然一起召見自己,集體跟他談話。辦公廳派六個缸的大奧迪專程到工地上來接他,到省委大樓時已是午夜兩點三十分。上樓。拐彎。再上樓。再拐彎。一推門,顯得異常疲乏的常委們已正襟危坐地等著了。談話便從午夜兩點四十五分開始,一直持續到第二天凌晨六點左右。
關於這次談話,省委後來是這樣向中央報告的:
十天前,我省章台市人民檢察院反貪局在偵破市住宅總公司總經理肖長海貪污賄賂案時,意外地獲得了該市女市長、著名女勞模董秀娟同案受賄八萬五千元的確鑿證據。兩天後,經省政法委和省檢察院批准,決定對董秀娟立案偵查,並對其進行刑事拘留。但是,等反貪局的同志趕到董家,這個六七十年代曾聞名於省內外的女勞模,卻已死在了自己的卧室里。死因不明。為此,省委決定從千里之外的中美化學聯合公司工地上,急調年僅四十二歲的工程副總指揮黃江北去章台,代理市長一職……
如此這般。
等等等等。
二
四十二歲,對一個男人來說,應該要算是一生中最威猛、最風光、最能左右逢源上下周旋的時候。這時,老的不會因為你太嫩而不屑理你,小的也不會因為你太古板而遠遠地躲著你。老的會因為你比他們年輕而把他們已難以挑起來的擔子交付給你,而小的卻會因為你比他們成熟而把自己一般不肯賜人的信任賜予你。於是你就成了不可或缺的社會膠合劑,粘連著繼承著創造著綜合著開啟著,你便眾目睽睽,眾望所歸,又是眾矢之的。四十二歲,它先天就具有最大熱交換係數,最優價格性能比,最強的嚙合力和最大扭矩。無論是咬別人或咬自己,都准能一口見血。除非有病。
生理上?心理上?人格上?能力上?
三
但黃江北沒病。
四
黃江北:
一九四九年九月十三日,生於章台市老城區一個鐵路員工聚居的大雜院里。
一九六七年,畢業於章台市五公區第三中學。
一九六九年在插隊期間參軍。
一九七三年退伍,主動要求去內蒙勞動。在那並非全是「金牧場」的地方,當過牧民、工人、車間技術員、車間副主任、技術科副科長。
一九七七年考入清華大學地球物理系。在校期間任校學生會副主席。
一九八二年,考入北京大學研究生院,攻讀中國哲學。一九八五年放棄留京名額,主動要求回本省工作,先後任省委黨校教員、臨水市重型機械廠副廠長、臨水市人民政府政策研究室副主任。
一九八九年,調中美化學聯合公司工地,任工程副總指揮至今。
該同志一九六五年在章台市五公區第三中學加入中國共產主義青年團,一九七三年在部隊加入中國共產黨。
五
省委孫書記說,很抱歉,事情發生得太突然,本來怎麼著也應該事先派人去徵求一下你個人的意見,再給你一點時間,慎重考慮考慮,但現在沒時間再走這正常程序了。局面已經形成。省委已經下了最後的決心。你就別再猶豫了。干吧。省委是了解你的。也一定會支持你的。我們已經跟章台市委和林成森同志打過招呼了。你就走馬上任吧。
六
燥熱。
他敞開大衣。
省委大院里一些熟識的、不熟識的或半熟不熟的同志,紛紛上前來祝賀。他謙和地應付了一陣,趕快上了那輛乳白色的桑塔納,向西大街馳去。
七
西大街,行人稀拉,陽光稀薄,過很長一段時間,才會有一輛布滿塵土的老式公共車從這兒開過。他又一次看到那個牽著狗的少婦在橫穿馬路。她中等身材,總穿著一身滾花邊的白綿綢睡衣,剪著那種似男孩、又不全似男孩式的短髮。一雙極秀氣的腳,趿在一雙毛茸茸的拖鞋裡。那身白綿綢睡衣相當單薄,剪裁是那樣的合體,把她那極為勻稱的身材勾勒得輪廓線條分明。她回過頭來看他,他覺得她是認真的。後來她就不見了。後來又會在不該她出現的地方出現。後來就回過頭來,靜靜地看著他。她是那樣的白凈,好像永遠不會沾染這塵世的灰土。他們之間絕對是陌生的,但她的笑容卻絕對熟識。她從哪兒來?她又將消失在哪個街區哪個樓群哪個門洞的哪扇窗戶後頭……街上有人在裝修店面招牌。有人在第五律師事務所門前炸油條。有兩個人,或者更多,獃獃地站在油鍋旁邊。帶著拖掛的手扶拖拉機突突地噴著黑煙,灰煙,黃煙,紅煙,或者黃黃紅紅的雜合煙,而它們那些不同年齡段的操作手們則穿著各色各樣廉價的皺皺巴巴髒兮兮的西服或運動服或對襟大褂,讓沾滿泥巴的拖拉機集群鋪天蓋地、陸續不斷地向城區擁來,酷似當年盟軍在諾曼底登陸,兵分了一百二十路。真的很難說。
八
他問自己:真的回章台去當這代理市長?
桑塔納終於開出了市區。公路旁闊葉楊林立。車裡十分黝暗。我們勉強能看到黃江北斜倚在后座的椅背上憂鬱地睜大著眼睛,注視著車窗外平淡無奇的景色。而後,車子沿著窄小而擁擠的碼頭街開去,不一會兒,便在一個嘈雜骯髒的內河碼頭旁停了下來。他尋找一個有一百二十級台階的岸坡,走了下去。古舊的磚砌台階殘破了,洇出深色的水跡,覆蓋著深色的蒼苔。蒼苔里居然開出一星星鮮黃的小花。他繼續往下走。左面有一段陡峭的岸壁。右面也有一段陡峭的岸壁。岸壁的磚縫裡長出幾棵並不太粗的黃果樹,黑疏的枝丫奇崛地向水面上的漩渦里伸去,有時還伸得很斜很遠。這兒的風有一股鹹味,有一股腥味,格外地潮濕,也格外地陰涼。岸壁上有幾家仿古的茶館,吊腳樓似的,探出到水面上。從仿古的窗欞里傳出充滿各種現代慾望的旋律。他還看到一截生鏽的鐵皮煙筒管,滴下的煙油,像一些只留下影跡的枯藤,黑黃地游延在粉白的磚牆上。很多年來,他總是喜歡到這兒來站一站。跟水走得近一點。跟一段古老的磚牆走得近一點。聽到什麼。想到什麼。得到得不到的。找回再也失不去的。很靜地站一站。
章台近來連續不斷出事,不說人心惶惶,也可說人心浮躁。
葛老師的女兒跑了。她有二十四五歲了吧。一個很有頭腦的女孩。突然出走。章台最大的一家中外合資企業萬方汽車工業總公司,破土動工數年,國家連著追加投資好幾個億,至今仍不能正式投產。作為總公司的中方總經理的葛老師,據說都急病了。而後是董秀娟的死。孫書記說,在一次「內閣」會議上,中央領導已經在議論萬方了。萬方再投不了產,這屁股就要打到省委一班人身上來了。確實也該打了。董秀娟的死和萬方遲遲投不了產有關係嗎?葛平的出走僅僅是一個女孩青春期常見的精神障礙?永遠那樣從容地走過馬路,牽一條華麗而又可愛的小狗,穿一身白色的綿綢睡衣?究竟出了什麼事?據說董秀娟是服毒身亡的。真的?到底是自殺還是他殺?堂堂一個市長,非正常死亡十多天之後,居然還沒有鬧清到底是自殺還是他殺,豈不讓天下人笑掉大牙?任何一個市級公安局的刑偵和法醫水平都不會差勁到這個地步。
是因為有人需要這種「搞不清」?
誰的需要?
什麼樣的需要?
如果說需要,那麼能不能說董秀娟的死,也是「有人需要她在這個時候死去」?好像章台市不少的老百姓都在背後這麼嘀咕。
一個市長的死,無論是自殺,還是他殺,其背後必定牽涉到一長串地位身份都足夠特殊的人。這應該說是常識。他們是誰?究竟為了什麼,才會把這個「前勞模」女市長逼進了非正常死亡的衚衕里?為了什麼?
九
燥熱。
十
灰黑色的江水涌動著,嘩嘩地拍打著那堅固的岸坡。一些老舊的平底駁輪拖著一長串運貨的木船,推開那濃稠的波紋,在江面上緩緩地行進。江對岸矗立著一塊巨大的標誌牌,標誌牌上畫著一個巨大的箭頭,血紅地指著江底。箭頭上方赫然寫著這樣幾個醒目的黑漆大字:過江電纜。因為天色已經陰了下來,因為風推過來一團團霧似的高密度潮氣,對岸那些低矮的老式建築物和高高低低圓圓扁扁的樹叢一時間都模糊了起來,不約而同地在風中一起若隱若現,彷彿在晃動,又彷彿在抻拉。碼頭街上,人來車往。那些個體小餐館、小百貨商店,競相通過各自豎在門口的或大或小的音箱,拚命地吼叫著「我是一匹來自北方的狼」或者「冬季到台北來看雨」。而在街背後那座幽暗深邃的聖約瑟小教堂里,則人頭簇擁,燭光熒熒,管風琴莊嚴而恢弘地演奏著《婚禮進行曲》。祭台前跪著十二個年輕的姑娘,這裡正在為這些女教徒舉行矢發聖願儀式。在十字架上深罹苦難的耶穌,半是欣慰半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