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章 有情終伴青山老

赤水之上,一艘刻著高辛青龍部徽印的商船平穩的行駛著。

船艙內,一頭白髮的俊帝靠在榻上休息,蓐收和璟站在一旁,小夭坐在榻側,將一碗湯藥奉給俊帝。

俊帝喝完後,對小夭冷淡地說:「我幫你取出駐顏花後,你們就下船。」

小夭跪下:「父王因我而重傷,我想照顧……」

俊帝不等她說完,就不耐煩地說:「我說了,和你無關,這是我欠青陽、昌意和軒轅王姬的,與蚩尤無關,與你更無關!真說起來,蚩尤曾重傷我,我和他還有仇。」

小夭十分難過,難道從出生起的萬千寵愛,難道荒漠里的拚死保護,都只是因為欠了舅舅和娘嗎?難道一點都不是因為她嗎?

俊帝凝視著小夭額間的桃花胎記,心內百感交集,阿珩含淚封印駐顏花的一幕猶在眼前,卻已與他生死永隔。他伸手從小夭額間撫過,一道紅光閃過,桃花胎記消失,一枝嬌艷的桃花落在小夭手上。

俊帝閉上了眼睛,對蓐收說:「送他們出去。」

蓐收客氣地請小夭和璟離開,小夭只得磕了三個頭後,和璟出了船艙。

三人站在甲板上,蓐收看水天清闊,四下無人,問道:「幾千年前,陛下的靈力已經是大荒公認的第一,千年來,能傷到陛下的人唯有蚩尤,可這一次,陛一卻重傷歸來。我不是想探聽發生了什麼事,只是想知道,需要我做提防嗎?」

小夭說:「傷到陛下的……不是人,而是那片荒漠。」

蓐收知道赤水之北的千里荒漠。年少時,他也曾一時意氣,和夥伴一起闖過荒漠,比賽誰能殺死旱魃,結果,幾人差點死在裡面,那片荒漠的可怕給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不過,自昨日起,荒漠就下起了大雨,蓐收靈力高強,自然能感覺到恐怖的炙熱消失了,想來明年春天到來時,這片荒漠就要有青翠之意,遲早會變得鬱鬱蔥蔥。

蓐收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但知道,身為臣子,不該探聽的就不要探聽,既然俊帝不是被人所傷,他就鬆了口氣,恢複了嬉笑。蓐收笑道:「不是我不想留二位,但……」他故作無奈地攤攤手,「反正我們就此別過了,日後二位大婚時,我再帶上厚禮,登門道賀。」

小夭的幾分離愁別緒全被蓐收給氣跑了,啐了他一聲:「身居高位,卻沒個正經!」

璟的坐騎白鶴收到召喚而來,繞著船徘徊。璟向蓐收道別,攬著小夭的腰躍上了坐騎的背,白鶴幾聲清鳴,扶搖而上,隱入了雲霄。

璟問小夭:「我們是回神農山,還是去東海?」

小夭看著璟背上的包袱,說:「去九黎。」爹和娘生前唯一的願望就是想做一對平常的夫妻,廝守到老,可惜他們能號令千軍,卻無法給自己一個家。

小半日後,白鶴飛到了九黎,傳說中,這裡到處都是瘴氣毒蟲,凶禽惡獸,物產十分貧瘠,出名的東西就兩樣,第一是蚩尤,第二就是蠱術,都惡名昭著。

小夭是第一次來,可因為娘親的講述,感覺上很熟悉——蚩尤寨、白祭台、桃花林、綠竹樓,她甚至知道綠竹樓上懸掛的是碧螺帘子。

璟跟著塗山氏的商隊曾來過九黎,幾個大寨子都知道,驅策白鶴向著蚩尤寨飛去。

小夭一眼就看到了白色的祭台,不是說它多麼宏偉,而是因為,整個寨子里,都是小巧簡樸的竹樓,唯有這個祭台是用白色的大石塊砌成。

小夭躍下坐騎,打量著熟悉又陌生的祭台。古樸的祭台透著歲月的滄桑,四周懸掛著白色的獸骨做的風鈴,發出叮叮噹噹的悅耳聲音。幾千前,娘親和爹爹都曾在這裡聽過。

幾個巫師走了過來,戒備警惕地看著小夭和璟,一個年紀略大的巫師用生硬的中原話說:「這裡不歡迎外客。」

小夭用生硬的九黎話說:「我的父親是九黎人。」

幾個巫師的表情緩和了許多,可也許是被欺辱得太多了,依舊很戒備,剛才問話的巫師用九黎話問:「你阿爹在哪裡?」

「他……死了!」

小夭看向璟,璟把背上的包袱解下,遞給小夭,小夭抱在懷裡:「我帶了他和我娘回來,我想他們願意回到這裡。」

巫師們看著小夭手中的包袱,眼中是深沉的哀傷。因為九黎是賤民,男子生而為奴、女子生而為婢,每隔二三十年,九黎的少年和少女就會被送出山去做奴隸,他們中的大部分都一去再無消息,永遠回不了家。

巫師問:「你阿爹是哪個寨子的人?我們可惟為他吟唱引魂歌,你把他的骨灰撒在他的寨子周圍,他就能回到家。」

「他就是蚩尤寨的,我想……」小夭四處眺望了一下,指著祭台東南面山坡上的桃林,說道:「他和我娘的家就在那裡。」

幾個巫師悚然變色,剛要驅策蠱蟲攻擊小夭,一位白髮蒼蒼的老者喝道:「住手!」

「巫王。」巫師們恭敬地後退。

巫王走到祭台,細細打量小夭:「姑娘確定你爹娘曾住在那裡?」

「我娘說,他們的竹樓距離祭台不遠,在一片桃花林中,這附近只有那個山坡上有桃花林。」

巫王吟唱出了一長串蠱咒,蒼老的聲音抑揚頓挫,就好似吟唱著一首古老的歌謠,小夭背誦過,只是從不知道可以這樣吟唱,她隨著巫王一起吟唱起來。

巫王眼中淚光浮動,他身後的幾個巫師都驚駭敬畏地看著小夭,這首蠱咒歌是九黎最傑出的巫王所作,能完全吟唱完的只有歷代巫王。

有過蛇莓兒的先例,小夭並不意外,對巫王點了點頭,向著桃林行去。

巫王說:「姑娘,你可知道那個山坡是九黎族的聖地?那裡供奉著蚩尤,千年間,只有蚩尤和他的妻子西陵巫女在那裡住過。」

小夭的腳步停住,原來,在這裡,母親的身份只是爹爹的妻子。過了一瞬,她繼續向著山坡走去:「現在知道了。」

「姑娘如何稱呼?」

「西陵玖瑤。」

小夭是蚩尤的女兒的事在外面鬧得沸沸揚揚,可因為山高路險,九黎族和外面的消息不通,並不知道外在的事,此時,巫王格外激動,看著小夭和璟的身影隱入桃林後,下令道:「傳召所有巫師,準備大祭祀。」

來之前,小夭曾以為,桃花林內的綠竹樓應該已經很破舊,甚至倒塌了,可沒有想到,綠竹樓完好無損。四周的毛竹籬笆修葺得整整齊齊,繞著籬笆,開滿了各色鮮花:薔薇、牽牛、芍藥、玉蘭、紫茉莉……井台旁放著兩隻木桶,軲轆半懸,就好似主人隨時會回來,打上一桶水。

小夭輕輕推開門,走了進去。

正廳內有香案蒲團,牆上懸掛著一幅蚩尤的木雕畫像,他一身紅袍,腳踩大鵬,傲嘯九天。

小夭將包袱放在香案上,仰頭看了好一會兒畫像,微笑著對璟說:「這就是我爹。」

璟跪下磕了三個頭,上了三炷香。

小夭倚靠在窗前,望著桃花林,說道:「剛才推門的一瞬,我竟有一種錯覺,似乎我揚聲一喚,爹娘就會應答。」

璟走到小夭身後,摟住了她:「累嗎?」

小夭半閉上眼睛:「是有些累,我並沒有我表現得那麼堅強,所有的辱罵、鄙視、敵意……我都有感覺。」

璟說:「已經七十多年過去,可有時看到身上的傷痕,我仍舊會覺得痛苦屈辱。有感覺才是正常,能感覺到痛苦,才能感覺到甜蜜,證明我們的心還活著。」

「話是這麼說,可我希望自己能堅強一點。」

「傷心時的哭泣,痛苦時的逃避,都很正常,一時的軟弱並不意味著不堅強,而是在休養傷口,積蓄力量。」

小夭笑:「好吧!有了你的這番說辭,我可以心安理得地縱容自己軟弱了!」

璟也笑,握住了她的手。

從祭台的方向傳來低沉悠揚的吟唱,小夭說:「有人在唱歌,他們在做什麼?」

「祭祀。我想他們在歡迎你爹娘回家。九黎人對死亡的看法和中原不同,他們認為生命來自天地,死亡並不是結束,而是一種回歸。」歌聲告慰著死靈、引導著亡魂,有滄桑卻無悲傷。

小夭默默聽了一會兒,拿起香案上的包袱——裡面裝著泥土,是小夭離開赤水之北的荒漠時,特意挖的。

「璟,借用一下你的坐騎。」

白鶴翩翩飛來,小夭坐到白鶴背上。

白鶴騰空而起,小夭看到了祭台,二十多個巫師穿著古樸隆重的祭祀衣袍,在祭台前載歌載舞。他們也看到了空中的她,卻沒有在意,依舊又唱又跳。

白鶴繞著九黎的山巒河流緩緩飛旋,小夭打開了包袱,裡面裝著桃花林中的泥土,也許因為浸染了幾百年的落花,泥土是一種緋紅的顏色。

小夭抓起一把,攤開手掌,任由山風把泥土吹散。

紅色的泥土隨風飄散,猶如點點落血,落入了山巒河流中。

巫王領著巫師,一邊叩拜,一邊歌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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