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揚回到銀都,第一個迎接他的就是謝婷婷塞到門縫中的那封信。他一看那纖巧清麗的字跡,就認出是謝婷婷寫的,馬上覺得這不是一件好事兒,要麼是謝婷婷與他的感情發生了變故,要麼可能是她外出學習或出差去了,否則,她不可能留下一封信給他。他顧不得別的,急忙打開了信看了起來。
胡揚:
你好!當你看到這封信的時候,我已經遠走他鄉了。也許,看到這裡,你一定會發問,為什麼?為什麼?!面對這個問題,我的心只有流血,卻無法完整地向你闡明理由。是的,一個被無情的分數線划到杠外的落魄者,還有什麼理由呢?即便有千萬條理由,那理由充其量也只是失敗者尋找的一個美麗的借口,誰能相信你?儘管如此,我還是要對你說,我堅守住了我的人格和尊嚴,所以,分數才跌到令人痛心的杠外。這似乎沒有什麼必然的因果關係,然而,殘酷的現實卻是無情地讓我充當了這一堅守的犧牲品。我真不知道,不知道這是上帝對我的垂青,還是對我的懲罰?
胡揚,我走了,我再也無法面對過去,面對過去的熟人,面對朋友和同學,更不敢面對第一個走進我心靈的男人,這就是你。不要責怪我的不辭而別,也不要問我到哪裡去。我什麼都沒有了,惟一殘留在我內心深處的就是這點自尊,請允許我帶它走吧。如果我們的緣分沒盡,就還有相會的那天。
祝你保重!
婷婷
×月×日
讀著信,胡揚的心彷彿被什麼東西攫住了,感到一陣陣窒息。讀完最後一個字時,他幾乎崩潰了,他不相信這是真的,不相信謝婷婷會考不上前二十五名,更不相信謝婷婷會離他而去。然而,當他又認真地字斟句酌地看了一遍信,看到字裡行間瀰漫的滿腔憤懣和無可奈何,他才斷定這一切的一切都是真的。
胡揚顧不上擦一把臉,就匆匆忙忙地向電台趕去,他要看一看這二十五名被錄用者究竟是來自於北大還是復旦?他要進一步證實一下,謝婷婷究竟受了哪些凌辱?她同什麼人發生了衝突?
來到電台,來到了他的辦公室,一切都是那麼平靜,昔日他主持調頻台時,這裡門庭若市,靜一會兒都難,尤其是出差回來,一打開門,下屬們就蜂擁而至,又說又笑好不熱鬧。現在,他還是他,辦公室還是這間辦公室,卻一下子安靜多了。想想,這世道真太勢利了,人一不順,世風日下,「貧在鬧市無人問,富在深山有遠親」。僅僅失去了這麼一點小權兒,就有這麼大的反差,那麼,可以想見,一個大權在握的人退居二線後,他們該怎樣去承受生命之輕。正在憤憤然,李小陽進來了。這多少給了他一點安慰。別人不進他的門他也許不會介意,倘若李小陽不進他的門,他肯定會備感痛心。李小陽是他看好的一位年輕記者,他原打算配選他作助手,沒料世事變化莫測,讓方笑偉把馬潔提了上來,李小陽自然只好原地踏步了。
兩人相見,寒暄了幾句,還沒談到正題,就快到下班時間了。李小陽說晚上他做東,為胡揚接風洗塵。
胡揚說:「落在我身上的塵垢怕是永遠洗不掉的,也就不洗了。」
李小陽說:「等水清了再洗,不就洗乾淨了。」
胡揚自然明白這話的含義,便打趣說:「水濁也不怕,我們可以洗腳。」
李小陽說:「水濁才有魚,有的人還可以趁機渾水摸魚。」
談笑了一陣,已到了下班時間,等班上的人陸陸續續走完了,他倆才出了電台。
他們選擇了一個比較安靜的小酒館,選了一個比較合適的小包廂,點了幾樣小菜,要了一瓶騰格里白酒,邊吃邊聊了起來。近一個階段來,李小陽的心情也比較灰暗,原本想藉助胡揚對他的賞識,當上調頻台的副台長,沒料鳩佔鵲巢的方笑偉起用了他的情婦馬潔。他的美夢隨著一個個肥皂泡的破滅,化成了一顆顆憤怒的子彈,卻找不到一個發射的目標,這使他感到焦躁不安。此刻,他面對著同樣落難的胡揚,真有點惺惺惜惺惺的感覺。喝了沒幾盅,李小陽就抑制不住內心的憤懣,抨擊起了電台的時弊:「現在真邪門了,不該提的照樣提,不該進的照樣進,烏龜王八,都湧進了電台,我都羞於與他們為伍了。想跳個槽,還沒找到適合的單位,呆在這裡,我一點兒都沒有干工作的興趣。別的不說,就說馬潔吧,她有什麼能耐,不就是臉蛋兒長得好些,能充分地利用她自身的資源,說上就上去了,現在竟然吆五喝六地領導起了我,你說氣人不氣人?」
胡揚呷了一口酒說:「現實就是這樣,有些人是一人得道,雞犬升天。說你行,不行也行,說你不行,行也不行。他們口頭上高喊著黨的原則,人民的利益,實際上卻置之於腦後而不顧,想的只是個人的利益。只要這些王八蛋掌權,你就別指望他們能夠公正辦事,你就別指望他們能重用你。如果你真的想擠進他們的圈子,你就必須喪失你的本色,喪失你的人格與自尊,像一條沒有脊梁骨的哈巴狗一樣圍著他們去搖尾乞憐,只有這樣,才有可能得到你所期盼的,否則,僅憑你認真的工作態度,憑你個人的能力,要想得到他們的重用,那幾乎是白日做夢。」
李小陽端起酒杯說:「正因為我們都沒有喪失人格和自尊,才被他們排擠在外了。然後,他們才好做不正當的交易,把他們的裙帶關係塞到電台來。」說著一碰杯,幹完了杯中酒。
胡揚問:「這次進來的人水平怎樣?」
李小陽說了一大串名字,有的胡揚知道,有的壓根兒沒有聽說過。末了李小陽說:「我有意給新進的那幾位安排了採訪任務,有的人寫上來的稿子簡直讓人不忍卒讀,不要說按一個記者的標準衡量了,他們甚至連文科班高中生的水平都達不到。這樣的人能擠進堂堂的新聞單位來,謝婷婷這樣優秀的記者反被排擠出去,可見這其中的交易有多黑。」
胡揚一聽他提起謝婷婷的名字,心裡就止不住地一陣痛,不由得抓起酒杯,與小陽碰了一下,揚頭灌進嘴裡,說:「謝婷婷是不是被他們辭退了?」
李小陽說:「張榜那天,我看到了她,她要去找方笑偉查成績。我說你別去找方笑偉,要找就去找田振軍。按謝婷婷的實力,她不可能考不上,這其中肯定有原因,我懷疑是方笑偉做了手腳,所以才讓她去找田振軍。也不知道田振軍是怎麼答覆的,反正從那天起,謝婷婷就再沒來過電台。」
胡揚說:「你怎麼懷疑是方笑偉做了手腳,有沒有根據?」
李小陽說:「一次周六,我來電台加班,看到許佳上了樓,我感到奇怪,她不到辦公室里來,上樓去幹什麼?過了一會兒不見她下來,我就多了一個心眼,上樓去看,走到四樓,聽到方笑偉的辦公室里有動靜,側耳一聽,就聽到了黃色錄像片中發出的那種聲音,感覺不妙,立即撤回。後來,許佳的名字排在了前頭,謝婷婷被刷了下來,我就懷疑方笑偉可能因為沒打上謝婷婷的主意,就在這件事上做了手腳。」
胡揚說:「這畜生,真太卑鄙了。他不是和馬潔有一腿嗎?怎麼又搞上了許佳?」
小陽說:「老牛吃嫩草,馬潔再風光,總是趕不上許佳鮮嫩。況且,方笑偉又不需要投什麼資,把手中權力稍微一擺弄,就可以達到長期交換的目的。像他這種品質的人,啥事做不出來?」
胡揚又罵了一句畜生,端起酒杯,就往口中倒。至此,他什麼都明白了。肯定是謝婷婷拒絕了方笑偉的要求,惱羞成怒的方笑偉為了泄私憤,趁機把謝婷婷推出了電台。謝婷婷雖然堅守住了她的人格和尊嚴,堅守住了她精神價值中最寶貴的東西,沒有把自己當作商品出售給權貴,卻遭到了現實對她的無情打擊,最後,她不得不忍辱負重地離開了這座城市。也不知此時此刻她在哪裡?是踽踽獨行在陌生的街頭,還是蜷曲在一家私人旅店的一隅默默垂淚?他不敢想像,而又不能不去想像。就在這種想像中,他的心彷彿被針刺一般疼痛不止。
「來,喝吧!」李小陽斟好酒,舉杯相邀說。胡揚舉杯一飲而盡。
漸漸地,兩人都有些喝高了,也就越發顯出了他們的本真。
李小陽歪著脖子說:「媽的,我們栽樹,讓別人來摘桃子,世界上哪有這麼不公平的事?」
胡揚說:「世界上偏偏就有這種不公平的事。這口氣是很難咽,可不好咽也得咽。現實就是這樣,在有的地方,誰有權,誰就是老子,誰就說了算。在權力面前,人的本真失去了,人,就不再是真正意義上的人了,你要做個真正意義上的人,付出的就是巨大的代價。你要是模糊了人的概念,做個狗一樣的人,或許還能爬上幾個台階。這就是現實。現實有時候殘酷得讓人慾哭無淚。」
李小陽斜睨著眼說:「是的,真是殘酷得讓人慾哭無淚。你知道嗎?調頻台這個月的工資都沒發。」
胡揚說:「為什麼?」
李小陽憤怒地說:「因為上個月虧損,沒有錢,發不下來。」
胡揚說:「我走的時候,賬上不是還剩四十多萬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