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台的扶貧點在邊陽縣羊下巴鄉六溝村。這個村在祁連山下的一道山溝里,土地貧瘠,乾旱缺水,一年四季,只靠老天吃飯,生活水平一直在全鄉乃至全縣名列最差。今年年初,縣上鄉上做了重點扶貧計畫,擬在六溝村建立一個繁殖羊基地。資金來源由農民個人貸一些,鄉上適當的補助一點,扶貧單位支持一點,然後集中到山東進一批小尾寒羊來繁殖。這種小尾寒羊的特點是繁殖率高,一隻母羊通常情況下一年可繁殖4隻小羊。另外,這種羊比本地羊個大肉多,且食用味道好。年初,方笑偉下到扶貧點上做了一番調查了解,同村上的領導協商後,先投入了兩萬元資金,對養殖達到了50隻的兩戶進行了扶持,打算等到年底,再對養殖好的扶持一下。作為電台,要想改變一個村子的貧窮落後是不可能的,也只能是杯水車薪,儘儘義務而已,免得上面檢查下來沒有個交待。
星期五這天,他們一大早就出發了。從銀都到扶貧點,有一百多公里路,其中有一段是山路,就得三個多小時。這次同去的除了田振軍、方笑偉和司機老趙外,還有辦公室主任雷小剛和總編室主任羅正業。按理說,總編室主任羅正業下不下去無所謂,但是,因為六溝村是羅正業當年下鄉的知青點,一晃二十多年過去了,羅正業一聽六溝村成了電台的扶貧點,就嚷嚷著也要跟上去看看,重溫重溫昔日的歲月。
車到六溝村,已到了11時。他們首先來到了村長馬大進的家。村長家在六溝村可謂最先富起來的那種人,經濟條件相對好些,家裡也收拾得乾淨。凡是縣鄉領導下鄉,必到他家去。馬大進年初進了一百隻小尾寒羊,是全村的第一個養羊大戶。電台補助了一萬二千多元,除了對他養羊給予補助外,總覺得每次下來他接待得也比較好,其中也包含了這種成份。
在方笑偉介紹下,馬大進同電台的領導一一打了招呼之後,方認出了羅正業,羅正業也同時認出了馬大進。兩個人就親切地握著手,一下一下的使勁的搖著,嘴裡都說老了,我們都老了。馬大進招呼大家坐下之後,讓家人沏茶倒水,他卻出去了。方笑偉猜想,他肯定是給我們安排午飯去了。就問羅正業,老羅,你不打算找一找你的小芳去嗎?大家一聽,就都樂了。自從那個名叫《小芳》的歌曲唱紅大江南北之後,誰都知道小芳就是一個美麗善良的村姑的代稱,並且,曾與當時下鄉的一位男知青還有一段割捨不了的浪漫情懷。羅正業說,小芳怕已成了老太婆了。還是不見的為好,這樣她留給我的記憶永遠是清純美好的,否則,將會破壞了我的美好記憶。田振軍說,老羅還真的有這回事?羅正業說沒有歌中唱得那麼美好,但事兒卻有這麼一回。正說間,村上的領導陸續而來了。馬大進說,飯還得等一會兒,要不,我們把情況給各位領導彙報一下好嗎?田振軍說,基本情況我都知道了,剛才在回來的路上,方台長給我講了。我們是不是到困難戶家中去看一看,順便還帶了一些舊衣服,送給他們。村上的頭兒們都說好好好。他們就東一家西一家的說開了。方笑偉說,你們乾脆列個名單,最困難的列出個三五戶,多了我們也走不過來。
村幹部們就幾頭相牴,咕咕叨叨爭嚷了一陣,最後確定了六戶。田振軍說,六戶就六戶吧。說著就走出門來,讓老趙打開汽車後蓋,將衣服分裝成了六個大袋,村上的頭兒們分別拎著一袋,領著電台的領導們一戶一戶地去看望。他們首先來到了一個孤寡老人家。推開院門,見一老頭兒衣衫襤褸,面如塗碳,正蹲在牆根下曬太陽。見他們來了仍那麼蹲著,目光獃滯,渾身上下散發著一種怪異的氣味。村長說,老人家,市上的領導看望你來了。老人這才說好好好。村長說他的眼睛已經瞎了兩年了,田振軍說,老人家,你今年高壽多少?老人說,七十七了,活不了幾年了。方笑偉就從村長手中接過一包衣服,打開將幾件女式的抽出來,才說,老人家,我們給你帶來了一些舊衣服,請你收下。老人家說好好好。羅正業掏出二百元錢,蹲到老人面前說,李大爺,我叫羅正業,你還記得嗎?是當年的知青。老人說,是正業嗎?你現在還好嗎?羅正業一時哽咽,淚水就止不住的溢了出來。說好,我現在很好。說著就將那二百元錢塞到老人手中說,李大爺,我給你帶來了二百元錢,你不要賺少。李大爺說謝謝了,謝謝了。
走出李大爺家,大家心裡都很沉悶。羅正業說,李大爺不是還有一個兒子嗎?他兒子幹啥去了?村長馬大進說,別提了,那個畜牲,他自從娶了媳婦,有了孩子之後,就開始虐待老人了。到後來,老人喪失了勞動能力,他就乾脆不管了。田振軍說,他怎麼能不管自己的老子?你們應該批評教育,多做做思想工作嘛?馬村長說,農村裡像這樣的事兒多得很,批評教育根本不管用。羅正業十分感慨地說,人都說養兒防老。像這樣的兒子,不養也罷,當年李大爺晚年得子,喜得他一有空就把兒子供在肩頭上,沒料卻供出了這樣一個狼心狗肺的貨。
說話間,他們又接連走了幾家,家家都有一本難念的經。真可謂幸福的家庭是相同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有的是重病在身,無錢醫治,有的生了四五個孩子,窮得揭不開鍋。有的老弱病殘,無依無靠。快到了最後一家,村長馬大進介紹說,這是一個老光棍,今年四十二了,還沒有結婚。田振軍說,是不是有病?馬大進說,說來話長,那年村上修渠,他參加村上的青年突擊隊上山去搬石頭,沒料出了事故,一條腿被石頭砸斷了,就落了個終身殘疾。羅正業問,他叫什麼名字。馬大進說,他叫馬躍進,說起來還是我們的本家兄弟,是大躍進那年生下的,所以叫馬躍進。羅正業說,他的老子是不是個劁豬匠。馬大進說就是,早幾年就死了。羅正業說我想起來了,我離開村子的時候,他不是還在上學嘛。馬大進說,就是你們知青離開的那年發生的事,當時他剛從高中畢業。羅正業說人生真是太殘酷,這樣的事攤給誰誰就完了。
邊說邊走,就到了馬躍進家,推開院門,一片髒亂荒涼,那間老式的破門上貼著一副過年時的對聯,只見上面寫著:
白天沒球事干
晚上球沒事幹
橫批:無比痛苦
電台來的都是文化人,一看這對聯,簡簡單單中卻充滿黑色幽暗的調侃,尤其是用諧音一讀,那幾個簡單的漢字真是用到了極致,令人忍俊不禁。方笑偉笑著問這對聯是誰編的?馬大進說再能是誰?還不就是他閑球沒正經,自己給自己編上趕心慌。說著就連喊了兩聲躍進,對方沒答應。就狠狠地罵了一句:「躍進,你死了嘛?」說著一把推開門,隨著一股難聞的異味迎面而來,屋裡終於傳出了一聲細若遊絲的聲音:「誰呀?」馬大進說:「誰呀?你連我的聲音都聽不出來了嗎?」大家進了屋,才看清楚,坑上臟乎乎的曲卷著一個人,那人鬍子拉碴的,像是五六十歲的老頭兒,而實際上才四十二歲,與方笑偉同歲。馬大進說,你這個傢伙怎麼越來越懶了,都到什麼時候了,還不起床?馬躍進幽幽地說,動不了身。馬大進用手在他腦門上摸了一把,才說,這狗日的燒得這麼厲害,怕是感冒了。就又說,市上領導看望你來了,給你帶了幾件衣服。說著就將最後一包衣服放在了土炕上。看著大家一個個出了門,羅正業又掏出二百元錢,悄悄塞到了馬躍進的手中說,這點錢你拿著,趕快到村診所看一看去吧。
來到村長家,清香的羊肉味已彌滿了整個院落,大家心裡頓覺無比舒暢。羅正業越發感慨,這真是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在農村如此,城市也是如此,一部分人花天酒地,一部人饑寒交迫,這個世界,就是由這兩部分人組成的,少數人的幸福,是建立在大多數人的痛苦之上的。
邊陽的手抓羊肉可謂是出了名的,無論富庶之地,還是窮鄉僻壤,只要有羊,就能做出富有地方特色的羊肉來。一陣風捲殘雲過後,幾大盤子羊肉雞肉一掃而光,等第二次續上,有的人已打著嗝兒剔起了牙。吃好肉,就開始敬酒,先是村上的領導輪流給電台的領導敬,完了又由台上的領導給村上的領導敬,敬完了又開始划拳。這樣一來二往,就幹下去了好幾瓶,大家都喝得紅頭漲臉起來。羅正業瞅了瞅空瓶,一共有十個,再按人頭一分攤,除了司機老趙沒喝之外,每人已一斤多了。一直熬到了每個人的圈子過完,愛拳愛完,已到六點鐘了,又上來了可口的酸湯揪面片,吃過,才算結束了戰鬥。大家互相抹著嘴上的油,握手道了別,才在醉迷三倒中上了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