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九章

從冬陽和煦的撒丁島飛到濕冷的紐約,感覺上有如來到西伯利亞一樣,教人難以適應。街道上泥濘不堪,從東河吹來陣陣刺骨的寒風;然而伊麗莎白卻無動於衷。

她的思緒已經飄到19世紀的波蘭,回想著她曾曾祖父傳奇的一生。每天下午放學後,伊麗莎白總是迫不及待地衝到房裡,把門鎖上,拿出塞繆爾·洛菲的自傳閱讀。

她很想跟父親分享閱讀這本書的心得,但是她恐怕山姆會不准她繼續閱讀下去,因而打消了這個念頭。

出乎意料的是,塞繆爾的生平事迹對伊麗莎白起了潛移默化的作用,給了她莫大的鼓勵。伊麗莎白對他有一種惺惺相惜的認同感。塞繆爾跟她一樣,是個孤單寂寞的人,沒有半個可以傾訴的對象。雖然他們是不同世紀的人,但是伊麗莎白仍然能切身感受到年幼的塞繆爾當時的憂愁與歡樂;這和她的童年時光很類似。

※※※

塞繆爾立志要當個醫生。

在傳染病肆虐、環境髒亂不堪的貧民窟里,只有三個醫生負責診治數千名貧民的疾病。在這三個大夫之中,經濟情況最好的是齊諾·瓦爾大夫。他的房子和附近矮小老舊的木屋比較起來,就好像是皇宮一般搶眼。它一共有三層樓高,從外面可以看到屋裡剛漿過的不鑲蕾絲邊的白色窗帘;有時還可以看到裡頭擦拭得光可鑒人的傢具隱隱發出的光輝。

塞繆爾可以想像齊諾·瓦爾大夫坐在屋內幫助病患為他們治療的模樣——這一直是小塞繆爾最想做的事。

當時塞繆爾心中在想,如果像瓦爾大夫那麼有頭有臉的人願意提拔他,雇他當助手的話,他以後就有當醫生的晉身之階了。然而,瓦爾大夫卻是那麼的不可親,永遠高高在上,就跟貧民窟外克拉科夫市裡的異教徒一樣。

塞繆爾在街上曾經看到過瓦爾大夫好幾回,每一次他都正好在跟同行商談一些事情。

一天,當塞繆爾正好經過瓦爾大夫的家門口時,大門打開了,走出來的是大夫本人和他的女兒。他的女兒年紀與塞繆爾相仿,但是她的美麗卻讓塞繆爾久久都無法將目光移開。當塞繆爾看見她的那一瞬間,他便決定要娶她為自己終生的伴侶。他知道除非發生任何奇蹟,否則他的夢想是永遠都不可能實現的。事實上,他一點兒頭緒也沒有,然而他知道自己一定非得採取行動不可。

從那天起,塞繆爾每天都找借口到瓦爾大夫家附近晃蕩,為的只是想再見他的女兒一面。

一天下午,當塞繆爾去送貨經過她家門口時,聽到屋內傳來一陣悅耳的琴聲,他知道那是他的心上人所彈奏的。他一定得見她一面。塞繆爾小心地環顧四周,確定沒有人注意到他的舉動,這才走到瓦爾大夫的房子旁。

琴聲是從樓上傳來的,就在塞繆爾的正上方。塞繆爾往後退了幾步,仔細端詳著牆壁,確定上面的凹洞可以讓他攀爬上去。他再次小心觀察了一下,便立刻爬上去。

二樓比他原來所預料的還要高,等他夠到窗沿時,他已經離地有十英尺高了。他往下看了一眼,剎時覺得頭昏眼花。這會兒,琴聲聽起來更清晰了,他覺得這首曲子彷彿是專為他彈奏似的。他抓住另一個凹洞,用力一撐,身體一揚,把自己推到窗戶上。他小心翼翼避過窗檯,眼睛湊近一看,發現呈現在眼前的是一個擺設精緻的客廳。他的夢中情人就在那裡。她坐在一架金白相間的鋼琴前面,正在彈奏一首曲子;坐在一旁看書的則是瓦爾大夫,可是塞繆爾已經無暇注意他了。他只是獃獃的望著眼前這幅美麗的景象,他不敢相信讓他朝思暮想的人兒就近在咫尺。他願意為她赴湯蹈火,在所不惜。

他可以為她——當塞繆爾沉醉在他的白日夢中時,手一松,居然就這麼跌了下去。他驚叫一聲,當他跌落到草皮上時,他看到兩張受到驚嚇的臉孔出現在窗口。

※※※

他醒來了,卻發現自己已經躺在瓦爾大夫的手術台上。這是一間寬敞的手術房,四周陳列著各式各樣的藥品和醫療器材。瓦爾大夫正把一塊聞起來令人反胃的藥棉從他的鼻子下方移開。塞繆爾覺得喉頭一緊,便坐了起來。

「看來你好一點了。」瓦爾大夫說,「我實在應該把你的腦子給摘除的。哼!你到底有沒有大腦啊?告訴我,你究竟想到我家裡偷什麼?」

「才不是呢!」

塞繆爾義憤填膺的喊著。

「你叫什麼名字?」

瓦爾大夫問。

「塞繆爾·洛菲。」

他答道。

瓦爾大夫用力按了一下塞繆爾的右腕,他痛得大叫起來。

「喂,你的右腕斷了,塞繆爾·洛菲。依我看……現在這種情形……大概得請警察來幫你接骨了!你認為呢?」

塞繆爾大聲地呻吟起來。他實在無法想像讓警察送他回去是個多麼丟人現眼的局面。雷切爾姑媽一定會很傷心,更可能會氣得心臟病發作,他父親則會宰了他。更槽糕的是,他現在這副德性怎能贏得美人的芳心?他現在已經變成一個犯人了,一個有污點的人。哦!他的美夢幻滅了!

突然,他的右腕傳來一陣因為推擠而產生的劇痛,他驚慌地抬頭看著瓦爾大夫,瓦爾大夫對他說:

「不要緊的。我會幫你固定好。」

說著,他替塞繆爾的右腕上了夾板。

「你住這附近嗎?塞繆爾·洛菲?」

「不是的,先生。」他回答。

「我以前在這附近見過你嗎?」大夫問道。

「是的,先生。」塞繆爾回答。

「怎麼會呢!」大夫又問道。

怎麼不會呢?可是塞繆爾·洛菲不敢告訴他實情,他怕瓦爾大夫會笑他。

「我想當醫生。」

他唐突地脫口而出。連塞繆爾自己也吃了一驚,頓時羞得無地自容。

瓦爾大夫也一臉驚訝的瞪著他,同時說道:

「什麼?這就是讓你像個小偷一樣爬進我家的原因?」

塞繆爾不由自主的開始講述他小時候的慘痛經驗。他講到他橫死的母親,當小販的父親;還談到在克拉科夫市所受到的衝擊,以及被當成牛羊般關在貧民窟里不得夜出的屈辱感。

他甚至還一五一十的把自己心儀大夫女兒的事也說了出來。他把能講的都講完了。而瓦爾大夫只是靜靜聽著。連塞繆爾自己都覺得自己說話顛三倒四,一點兒也不能說服別人。

過了一會兒,他又低聲說道:

「我——我很抱歉。打擾你們了。」

瓦爾大夫看著他,過了半晌才開口:

「我也是覺得很抱歉以及遺憾。為你,也為我自己,更為了這裡的每一個人。我們都是囚犯。在這種情況下,一個人再把另一個人拘禁起來的話,那就更諷刺不過了。其實,你也沒有必要再被囚禁了……」

塞繆爾聽著,百思不解,於是問道:「我不懂,先生。」

瓦爾大夫嘆了一口氣:「有一天你會懂的。」

他站起來走到書桌旁,從裡面取出煙斗。慢慢地,利落地把煙草放進去。他說:

「今天對你而言,恐怕是個最倒霉的日子。」

他點燃煙草,深深吸了一口,再徐徐吐出來。他轉身面向塞繆爾。說道:

「並不是因為你摔斷了手腕,那是可以醫好的。我要告訴你一些事情,而它們對你所造成的傷害,可就不是我所能醫治的了。」

塞繆爾不解的望著他,瞪大了眼睛。

瓦爾大夫走到他身旁,輕聲說道:

「很少人能夠擁有夢想的,而你卻有兩個。但是我得告訴你,這一輩子恐怕你這兩個夢想都無法實現。」

「我不懂您——」

「你仔細聽著,塞繆爾。我想……我想你永遠也當不了醫生——起碼在我們這裡不行。因為在貧民窟里只准有三個醫生。然而,這裡至少就有半打以上的合格醫生,等我們這三個醫生退休,或者去世之後,他們就會立刻遞補上來。根本就輪不到你。按照順序排列也是不可能的。你能聽懂我的意思嗎?孩子。」

塞繆爾困難地咽下了口水,然後回答:

「我懂,先生。」

大夫遲疑了一下,繼續說道:

「至於你的第二個夢想——恐怕我想……說實話,這恐怕也是不可能的事情。你根本沒有機會娶特倫尼亞。根本沒有機會!」

「為什麼?」塞繆爾問。

瓦爾大夫看著他:

「為什麼?這就跟你當不成醫生的道理是一樣的。我們生活在法規之下,而且也都受到傳統禮教的束縛。就傳統而言,我女兒得嫁給和她門戶相當的人,一個能提供和她生長環境相仿的人。她會嫁給一個有正當職業的人,律師、醫生或者是猶太教士。而你——唉!我勸你最好還是把她忘了。或許這麼做,對彼此雙方都有好處,不是嗎?」

「可是——」塞繆爾很不甘心。

大夫送他到門口,對他說道: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