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盛頓:1945~1946
1945年5月7日上午,納粹德國在法國蘭斯向同盟國無條件投降。第三帝國的「千年」統治終於結束了。在這次大戰中,有的人了解珍珠港受到致命性破壞的內幕,有的人親眼目睹敦刻爾克勉勉強強才免於作為英國的滑鐵盧而載入史冊,有的人曾經指揮過英國的皇家空軍,並且知道在德國空軍的全面襲擊下倫敦的防禦力量是多麼孤立無援——對於這些人來說,他們完全清楚同盟國之所以獲得勝利的一連串奇蹟,而且也清楚究竟差多少點兒整個形勢才沒有朝相反的方向發展。邪惡的力量曾經一度幾乎以勝利者的洋洋得意的姿態出現在我們面前。惡魔得勝這一思想與「正義降伏邪惡」這一基督教的倫理準則是那麼截然不同,以至於他們這夥人帶著恐懼心情厭惡地躲開了。謝謝老天,他們把自己鑄成的大錯深深埋在像山一樣高的標著「絕密」的檔案中,不讓子孫後代看到。
現在,自由世界的注意力轉向了遠東。日本人,就是那些丑角般的近視的矮個兒,正在浴血奮戰,死死賴在侵佔的土地上,一寸也不肯輕易放棄。看樣子,戰爭還要曠日持久地繼續下去。
接著,在8月6日,一顆原子彈落在廣島,它所造成的破壞真是難以置信。在短短的幾分鐘之內,這麼一個主要城市裡的大多數居民都倒斃了。這次災禍所造成的死難者,比中世紀一切戰爭和瘟疫中的遇害者加起來還要多。
8月9日,即三天以後,又掉下了第二顆原子彈,落在長崎,其破壞的程度更加慘不忍睹。人類文明到達了「最壯麗的」時刻,屠殺的數量和程度要以每秒鐘六位數的生命的速率來計算。日本人可受不了啦。1945年9月2日,道格拉斯·麥克阿瑟將軍在美國戰列艦「密蘇里號」上接受了日本政府的無條件投降。第二次世界大戰至此結束。
這一消息廣播時,全世界的公眾屏著呼吸諦聽。接著,人群中爆發出陣陣感激的、由衷的歡呼。地球上許許多多的城市和鄉村,到處是瘋狂般的遊行隊伍,慶祝戰爭的結束,但願永遠不會再有戰爭,永遠不會再有戰爭,永遠不會再有戰爭……
※※※
第二天,比爾·弗雷澤通過他永遠也不會跟凱瑟琳講的某種魔法,給拉里·道格拉斯打了長途電話。這時,拉里在南太平洋中某個島嶼上。
弗雷澤準備讓凱瑟琳吃一驚,要她待在她自己的辦公室里等他。他們可以一起去吃午飯。
已經下午兩點半了,凱瑟琳按了內部對講電話裝置的鍵,跟比爾通話。
「你什麼時候給我飯吃?」她質問道,「再待一會兒就要吃晚飯了。」
「坐著別動,」弗雷澤答道,「我馬上到你那裡去。」
五分鐘以後,對講電話裝置上傳出了他的聲音:「一號線路上有你的電話。」
凱瑟琳拿起了話筒:「喂?」她聽到一陣噼啪的響聲和一連串由弱到強的聲音,像是遠方海洋中的浪濤在翻滾。「喂。」她重複著。
話筒里一個男人的聲音問:「你是拉里·道格拉斯太太嗎?」
「是的,」凱瑟琳說,心中困惑不解,「你是誰?」
「請稍等一會。」
她聽到話筒里有尖聲調的嗚嗚聲。接著又是一陣噼啪響。
終於對方問道:「你是凱茜嗎?」
她仍坐在那裡,一顆心怦怦跳著,話也不會說了:「拉里?你是拉里?」
「不錯,寶貝。」
「噢,拉里!」她哭了,全身不禁顫抖起來。
「你好嗎,親愛的?」
她用手指甲掐上臂的皮膚,盡量使自己感到痛,以此來擺脫突然發作的神經質。「我很——很好。」她說,「你在哪——哪裡?」
「要是我告訴你的話,線路就會給切斷的,」他說,「我在太平洋中某一個地方。」
「那不遠!」她已經控制了自己的聲音,「你很好嗎,親愛的?」
「很好。」
「你什麼時候回來?」
「說不準,隨時可能離開這裡。」他許諾說。
凱瑟琳的雙眼又涌滿了熱淚。「好,我們對——對一下表。」
「你哭了?」
「那還用說,我當然哭了。你這個傻瓜!幸而你看不到染眼睫毛的油淌在我臉上。哦,拉里……拉里……」
「我一直想念你,寶貝。」他說。
凱瑟琳想到了那些歲月,成年無休止地延續著的漫長、孤獨的夜晚。在這些無情的不知何年何月終了的日子裡,沒有他在一起,沒有他的胳臂摟著她,沒有他強壯的軀體靠在身旁,也沒有他的慰藉、安撫、保護和愛情。她說:「我也一直想念你。」
線路上傳來另一個男人的聲音:「對不起,上校,通話時間到了。」
上校!
「你沒有跟我說你晉陞了。」
「我害怕你會興奮得受不了。」
「噢,親愛的,我——」
大海的呼嘯聲愈來愈響。突然話筒里無聲無息了。線路給切斷了。
凱瑟琳仍然坐在辦公桌旁,目不轉睛地凝視著電話機。隔了一會兒,她把頭枕在雙臂上,又哭了。
※※※
十分鐘以後,弗雷澤的聲音從對講電話裝置中傳了出來。「去吃飯吧,凱茜。」他說。
「我早已準備好了,幹什麼都可以,」她興高采烈地說,「等我五分鐘。」
她想到弗雷澤給她辦了這麼一件事,料必給他添了不少麻煩。她熱情地笑了。他是她從來也沒有碰到過的最親愛的人,但在拉里之下,當然嘍。
※※※
凱瑟琳一直在設想和勾畫拉里回來的情景,以至於丈夫返家這件事本身幾乎變得平淡無奇了。比爾·弗雷澤向她解釋說,拉里很可能乘空寰運輸指揮部的飛機或乘軍事空運局的飛機回來。這些飛機跟航空公司的班機不一樣,沒有固定的起飛時間。哪架飛機先起飛就搭哪一架——飛機朝哪兒飛無關緊要,只要方向大致不錯就行。
這一天下午,凱瑟琳留在家裡等拉里。她想讀一些東西,但是情緒太激動,讀不進去。她坐著聽新聞廣播,可是腦子裡卻在考慮這次拉里回到她身邊後,不能讓他再走了。已經半夜了,拉里還沒有回來。她估計他很可能要等兩天才會回來了。清晨兩點,凱瑟琳感到眼皮總要不由自主地合攏起來,就上床睡了。
睡了不久,她醒了,發覺有一隻手搭在她的胳臂上。她睜眼一看,她的拉里已經站到了她的身邊,俯首看著她。他那瘦削的、黝黑的臉上堆滿著笑。頃刻之間,凱瑟琳撲向他的懷裡。
四年來的憂慮、孤獨和痛苦給歡樂的清泉全部沖走了,一股欣快的暖流好像注滿了她身上的每一個細胞。她死命地摟著他,不管是不是會折斷他的骨頭。上帝啊,但願此時此刻,此景此情,永存永在。
「別太激動了,親愛的,」拉里終於從她手裡掙脫出來,臉上微笑著,「報紙上要出現這樣的報道的話,那就太可笑了。『一名飛行員從戰場安全返回家園,卻給妻子摟著憋死了』。」
凱瑟琳把室內的燈打開了,每一盞燈都打開了,把房間里照得亮亮的,這樣她可以好好看他,端詳他。他臉上出現了壯年期的新標誌,眼角和嘴角增添了一些紋路,那是過去沒有的。這些變化總的來說使得他比過去更加英俊了。
※※※
拉里回家後的一個月,凱瑟琳經弗雷澤同意,沒有去上班。她的每一分鐘幾乎都是和拉里在一起度過的。她給他燒各種他喜歡吃的菜,不吃飯的時候兩人放音樂唱片聽,或者聊天,什麼都談,談不完的話,想把四年時間的空白補回來。晚上,他們參加舞會,上劇院,回家以後,又是恩愛一番。
但是隨著時間的消逝,他並沒有回到從前的拉里。他變了。正由於這一變化,凱瑟琳開始尋找拉里在其他方面的變化。她設法不帶情感地來仔細觀察他,力圖忘卻這是她崇拜的丈夫。這樣,她看到的是一個剛進入中年的男子,高高的個子,長得很結實,灰色的頭髮,深邃的眼睛,英俊的臉龐使人心醉。或許可以說,「英俊」已經不再適用。他嘴角的皺紋使他的容貌添上了些許嚴厲。每當凱瑟琳觀察這一個陌生人時,她就會想:這兒是一個漢子,他可能很自私,而且無情和冷酷。然而,轉眼間,她自言自語地埋怨,自己太可笑了。這是她的拉里,她的心上人,和藹可親,體貼入微。
凱瑟琳驕傲地把拉里介紹給她所有的朋友和同事,但是他們似乎使他感到厭煩。在不少舞會上,他常要悶聲不響地溜到角落裡,在飲酒中度過美好的夜晚。在凱瑟琳看來,他一點也不想結交朋友。
「我幹嗎要結交朋友呢?」有一天晚上她想同他談談社交活動時,他怒沖沖地對她大聲說:「我冒著槍林彈雨拿生命作賭博時,這伙有錢有勢的兔崽子在哪兒?」
偶爾,凱瑟琳向拉里提出了他將來準備做什麼工作的問題,她原先以為他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