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七章

亞當打來的電話詹妮弗既不接也不回覆。他寫來的信都未經開拆便退了回去。在她收到的最後一封信的封皮上,她寫了「此人已亡故」幾個字,丟進郵筒退了回去。這話不假,詹妮弗想,那箇舊我確實已經不在人世。

她根本沒有想到世上能有這麼沉重的痛苦。她只得孑然一身了,可是她又並不是孑然一身,在她的身上還有一個人,一個她和亞當兩人結合產生的小生命。她打算扼殺這條小生命。

她強迫自己認真考慮到什麼地方去打胎的問題。幾年前,進行人工流產意味著上小街小巷去找一名在骯髒、昏暗的斗室里營業的江湖醫生,現在這一切都不必去領略了。她可以上醫院去,讓一個有名望的醫生來進行人工流產。最好到紐約市以外的什麼地方去。多時以來,詹妮弗的照片在報上出現得太多了,她的形象在電視中也出現得太多了,她得上無人問津的醫院去,才能不惹人注意。她和亞當·沃納之間不應該有任何聯繫。他已經當上了聯邦參議員。他們的孩子應該悄悄地離開人間。

詹妮弗想著這個嬰兒的相貌,不禁痛哭得連氣都喘不過來。

天淅淅瀝瀝地下起雨來。詹妮弗仰首望天,心裡想著,老天是不是也在為自己哭泣。

※※※

肯·貝利是詹妮弗唯一的知己。

「我要做人工流產。」詹妮弗對他直截了當地說,「你認識什麼信得過的醫生嗎?」

他設法掩蓋自己臉上吃驚的神情,但是詹妮弗看得出他百感交集。

「不要本市的醫院,肯。要人們不認識我的什麼地方。」

「那麼去斐濟群島怎麼樣?」他的語音中帶著怒氣。

「我可是跟你說真的。」

「請原諒。我……我沒有絲毫的思想準備。」這一消息著實使他吃了一驚。他一向崇拜詹妮弗。他知道自己打心眼兒里喜歡她,有時甚至感到自己愛上了她。但他又沒有勇氣這樣承認。這真是折磨人啊。他又不能用對待自己妻子的辦法對待詹妮弗。上帝啊,肯心裡想,為什麼你從來沒有想過我呢?

他雙手插入一頭紅髮中,說:「如果你不想在紐約州,我想還是北卡羅來納州為好,那兒較近。」

「你能代我預約一下嗎?」

「行,很好。我……」

「你說什麼?」

他的目光避開了她,說:「沒什麼。」

※※※

肯·貝利一連三天沒有露面。第三天當他來到詹妮弗辦公室時,滿臉鬍子拉碴,兩眼深凹,眼圈微微發紅。

詹妮弗望了他一眼,問道:「你沒有不舒服吧?」

「沒有。」

「我能幫你一點忙嗎?」

「不必。」他心中暗想:連上帝都幫不了我的忙,親愛的,你就更不用說了。

他遞給詹妮弗一張字條。上面寫著:北卡羅來納州夏洛特市,紀念醫院埃里克·林頓醫生。

「謝謝你,肯。」

「何足掛齒。你什麼時間去?」

「我想周末就去。」

他拙口笨舌地問:「你要我跟你一起去嗎?」

「不用了,謝謝你。我能對付。」

「回來時一個人行嗎?」

「沒問題。」

他站了良久,遲疑不決地說:「雖然不關我的事,但我還得問一聲,你真的已經打定主意了?」

「我主意已定。」

除此她沒有別的選擇。她在人世間最大的希望莫過於保全亞當的孩子。可是她明白,除非自己神經失常了,否則,她決不可能獨自拉扯大一個孩子的。

她看了肯一眼,又一次說:「我主意已定。」

※※※

那醫院是一座古樸而幽雅的兩層樓磚房,坐落在夏洛特市的郊外。

挂號處坐著一位花白頭髮、上了年紀的老婦人。「我能幫你什麼忙嗎?」

「是這樣,」詹妮弗說,「我是帕克太太,已跟林頓醫生預約好了,來……來……」她說不出口來。

那老婦人通達人情地點了點頭。「醫生正等著你哪,帕克太太。我叫人來領你去。」

一個幹練的年輕護士領著詹妮弗走到大廳另一頭的檢查室里,對她說:「我去通知林頓醫生,告訴他你已到了。請你把衣服換下來好嗎?衣架上有一件病員用的大褂。」

詹妮弗的心上湧起了一種難以名狀的感覺。她脫下衣服,換上了病員服。她感到自己穿上去的似乎是條屠夫用的圍裙。她就要下手扼殺自己腹內的小生命。她似乎已看到圍裙上濺滿了鮮血,濺滿了她親生骨肉的鮮血。詹妮弗感到自己在瑟瑟發抖。

忽聽到一個人說:「來,別緊張。」

詹妮弗抬起頭,只見前面站著一個壯實的禿頂男人,鼻樑上架著一副骨質鏡架眼鏡。

「我是林頓醫生。」他看了一眼手裡拿著的登記表。「你是帕克太太?」

詹妮弗點點頭。

醫生拍拍她的手臂,安慰她說:「坐吧。」說完他走到水池前,用一隻紙杯盛上水,「請喝水。」

詹妮弗喝了水。林頓醫生坐在椅子上,注視著她,直到她止住了顫抖。

「這麼說,你是來做人工流產的嘍?」

「是的。」

「你跟丈夫商量過了嗎,帕克太太?」

「是的。我們……我們一致同意的。」

他打量著她說:「你看起來身體挺好。」

「我感覺……我感覺良好。」

「難道是經濟的原因?」

「不是。」詹妮弗厲聲說。他幹嗎要問她一大堆問題?「我們……我們就是不能要這個孩子。」

林頓醫生拿出煙斗。「你不反對抽煙吧?」

「你抽吧。」

林頓醫生點上煙斗,說:「我這是個壞習慣。」他往椅背上一靠,嘴裡噴出一口煙。

「我們可以開始了嗎?」詹妮弗問。

她緊張到了極點,感到自己隨時都可能尖叫起來似的。

林頓醫生又慢吞吞地深深吸了一口煙,說:「我想我們應該先聊一會兒。」

詹妮弗花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控制住自己的感情,說了聲:「好吧。」

「人工流產這種事,」林頓醫生說,「一旦開始手術就無法反悔了。你現在改變主意還來得及,等嬰兒打落以後就遲了。」

「我不準備改變主意。」

他點了點頭。又慢悠悠地抽了口煙。「那很好。」

煙葉有一股甜絲絲的香味,這味兒使詹妮弗感到噁心。她多麼希望他把煙斗拿走。「林頓醫生……」

醫生不情願地站起身來,說:「好吧,年輕的夫人,讓我來給你檢查一下。」

※※※

詹妮弗躺到了產床上。林頓醫生緩慢地、嫻熟地檢查著,詹妮弗沒有感到絲毫不安,相反,一股強烈的失落感佔據了她的心裡。她很確信,這一定是個男孩,她彷彿看見他在奔跑、在玩、在大笑。他長得和他的父親是如此相像。

林頓醫生檢查完畢。「你把衣服穿好,帕克太太。如果你同意的話,你今晚可以住在這兒,我們明天一早給你做手術。」

「不行。」詹妮弗厲聲叫了起來,連她自己也吃了一驚。「請馬上給我做吧。」

林頓醫生再次端詳著她,一臉迷惑不解的神色。

「在你前頭我還有兩個病人。我將派一個護士來給你做各項檢查化驗,然後把你送入病房等著。大約過四個小時後再給你做手術,好嗎?」

詹妮弗輕輕地說了聲:「好吧。」

※※※

詹妮弗躺在狹窄的醫院病床上,閉上眼,等著林頓醫生回來。牆上掛著一隻老式時鐘,房裡回蕩著時鐘的滴答聲。這滴答聲慢慢地變成了細語聲:小亞當,小亞當,小亞當,我們的兒子,我們的兒子。

詹妮弗無法把那胎兒的形象驅出腦際。此時此刻小生命還在她的腹中,活生生的,既舒適又暖和,蜷縮在子宮內。她尋思,胎兒是否會預先知道即將降臨的厄運。她想知道當手術刀將它殺死時,胎兒是否會感到疼痛。她雙手捂住耳朵,不願聽到時鐘的滴答聲。她感到自己呼吸越來越艱難,全身出汗不止。突然她聽到了什麼聲音,於是睜開雙眼。

林頓醫生正站在她旁邊,臉上露出關切的神色。

「你有什麼不舒服嗎,帕克太太?」

「沒有,」詹妮弗輕輕地說,「我希望手術早點開始。」

林頓醫生點點頭。「我們馬上動手。」他從床邊的桌子上拿過一隻針筒,朝她走去。

「這裡面裝的是什麼?」

「地美羅和非那根,是鎮靜劑。幾分鐘後我們就去手術室。」他給詹妮弗打了一針。「我想你是第一次做人工流產吧?」

「是的。」

「那我先簡要說下程序吧。沒有痛楚,相對而言,比較簡單。在手術室里,你會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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