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傑米 1883~1906 第四章

星期六是開普敦趕集的日子,街上熙熙攘攘,買便宜貨的,見朋友的,和情人相會的,使街道擁擠不堪。布爾人、法國人、穿著色彩鮮艷的制服的軍人、身著荷葉邊裙子和皺領上衣的英國女士,在巴拉蒙斯頓鎮、帕克鎮和波格特勞普的市場卜來來往往。這裡什麼都出售:傢具、馬匹、馬車和新鮮水果。也可以買到衣服和棋盤,或者肉食和書本。人們操著十幾種不同的語言,打著交道。星期六的開普敦是一個喧鬧的市場。

班達在人群里慢慢地走著,小心翼翼地不瞧白人一眼。因為這樣太危險。街上有黑人、印第安人、混血種人,但是白人主宰一切。班達對他們充滿了仇恨,這是他的國家,白人只是少數外來的移民。在南部非洲有許多部落:巴蘇陀人、祖魯人、貝專納人、馬塔貝勒人——都是班圖族的支系。班圖一詞出自阿班圖——意思是人。但是巴羅隆人——班達人的一個部落——卻是貴族。班達還記得祖母告訴他的曾一度統治過南非的黑人大帝國的故事。他們的帝國,他們的國家。而現在他們卻被一小撮白人所奴役。這些白人把他們趕到越來越小的土地上,直到完全扼殺他們的自由為止。現在黑人唯一能生存下來的辦法是,表面上奴顏婢膝、俯首帖耳,而內心深處卻充滿著計謀和智慧。

班達連自己多大也不知道,因為當地土著居民沒有出生證。他們的年齡是根據戰爭、戰役、大酋長的誕生和死亡、慧星風暴和地震、亞當·科克乘牛車所作的跋涉以及恰卡和祭牛大典來推算的。但是他多大年齡沒有任何意義。班達只知道他是一個大酋長的兒子,命運註定他要為他的人民做事。因為有他在,總有一天,班圖人會重新興起,再度統治。這種想法和使命使他一時昂首闊步,但是,一遇到白人的目光盯著他時,他又低下了頭。

班達快步往東邊城郊走去,這是黑人聚居區。街上的大房子和漂亮商鋪逐漸被鐵皮小屋、單坡屋頂小房和棚屋代替。他走進一條骯髒的街道。回頭看了一下,知道沒有人盯著他,才又放心地向前走去。他走到一間木頭小屋前,又向四周看了一眼,在門上敲了兩下,進了屋。一個瘦小的黑人婦女坐在屋子的角落裡縫補一件衣服。班達向她點點頭,走進了後面的卧室。

他低頭看著躺在小床上的人。

※※※

傑米在六個禮拜前恢複了知覺,發現自己躺在一間陌生房子里的小床上。往事如涌,他又回到了卡羅。斷臂殘腿,毫無希望。那些黑鷹……

接著,班達走進了小卧室。傑米知道是來殺死他的。可能是范德默韋獲悉他還活著,派他的僕人來結果他。

「為什麼你的主人自己不來?」傑米嘲弄地問他。

「我沒有主人。」

「范德默韋,他沒有派你來?」

「沒有,如果他知道,他會把咱倆一起幹掉的。」

兩人都緘默不語。「我現在在什麼地方。我要知道我現在在哪兒。」

「在開普敦。」

「這是不可能的事。我怎麼到這兒的?」

「我送你來的。」

傑米好久沒說話,直盯著他那雙黑眼睛。「為什麼要送我來這裡?」

「我需要你。我要報仇。」

「你為什麼……?」

班達靠近一些。「不是為我。我自己不在乎。范德默韋姦汙了我的妹妹。她只有十一歲,在生孩子時死去了。」

傑米向後躺了躺,痛苦地說一聲,「我的天哪!」

「自從她死去的那天開始,我一直在找一個白人,一個能幫助我的白人。我在那天充當打手在馬棚里痛揍你的時候,我終於找到了,麥格雷戈先生。我們把你扔在卡羅。他還命令我殺死你。我告訴別人說你已經死了,接著又儘快趕回卡羅,把你送回來。我差一點趕不上。」

傑米不禁哆嗦了一下。他幾乎又能嗅到黑鷹在叼食他的肉時發出的令人作嘔的臭味。

「這些鷹已經準備大嚼一頓了。我把你送到馬車上,之後讓你藏在我們的人中間。我們有一位醫生接好了你的肋骨和腿,包紮了你的傷口。」

「那麼之後又發生了什麼?」

「說來也巧,當時我有一幫親戚要乘馬車來開普敦。我們把你也帶來了。當時大部分時間你都處在昏迷之中。每當你睡覺的時候,我總擔心你恐怕不會再醒過來了。」

傑米盯著那個幾乎把他謀害致死的人的眼睛。他得仔細想想。他不相信這個男人——但是確實是他救了他。班達要通過他來對付范德默韋。「也可以倒過來。」傑米暗下決心。世界上最重要的事情是向范德默韋報仇。

「好吧,」傑米對班達說,「我要設法讓范德默韋為咱倆付出代價。」

班達臉上第一次出現了笑容。「要讓他死?」

「不,」傑米告訴他,「要讓他活著。」

※※※

那天下午,傑米第一次起床,頭髮暈,身子打顫。他的腿傷還沒痊癒,只能一拐一拐地走路。班達想要幫助他。

「我自己來。我能自己走。」

班達注視著傑米慢慢地在屋內走了一圈。

「我想要一面鏡子。」傑米說。他想,我的樣子一定令人害怕,從上次刮鬍子到現在有多久了?

班達回到房裡,遞給他一面鏡子。傑米舉起鏡子一照。他看到一個完全陌生的面孔:滿頭銀髮,長滿了一臉白鬍子,打斷了的鼻粱歪向一邊。他老了二十歲。凹陷的臉頰上有道道傷痕,下巴上還有一條青紫色的傷疤。最大的變化還是他的眼睛。這是一對經歷了無數痛苦、對人生體會極深、充滿了仇恨之光的眼睛。他慢慢地放下了鏡子。

「我想出去散散步。」傑米說。

「很抱歉,麥格雷戈先生。那是不可能的。」

「為什麼不能呢?」

「白人一般不到這裡來,正如黑人從不上白人那兒去一樣。我的鄰居都不知道你在這裡。我們是在晚上把你送來的。」

「那我怎麼離開呢?」

「我可以在晚上送你出去。」

傑米第一次意識到班達為他冒了多大風險。他不好意思地說:「我沒有錢,要找個工作。」

「我已為你在船塢上找了個工作。他們總是招人去幹活。」他從口袋裡取出了一些錢。「拿著吧。」

傑米拿了錢。「我會還你的。」

「你還給我妹妹吧。」班達告訴他。

※※※

班達領著傑米離開小屋時已經是深夜了。傑米向四周看了一下。他是在破舊不堪的城鎮中央,一排排銹鐵皮房子、破木板和麻袋湊合成的小屋東倒西歪地擠在一起。剛下過雨,泥濘的地面散發出一股惡臭。傑米怎麼也弄不懂,像班達這樣驕傲的人怎麼能在這麼一個地方苟且偷生呢?

「難道沒有……?」

「別說話,」班達輕聲地說,「我周圍的鄰居好管閑事。」他把傑米領到空地上,然後指著前面說,「那邊是城鎮中心。我們在船塢里見。」

※※※

傑米走進了剛從英國抵達這裡時一度寄宿的地方。文斯特太太坐在桌子後面。

「我要個房間。」傑米說。

「當然可以,先生。」她露出滿口金牙,笑著回答,「我是文斯特太太。」

「我知道。」

「你怎麼會知道這樣的事情?」她故作忸怩地問,「莫非有男性朋友告訴你一些關於學校以外的事情?」

「文斯特太太,你不認識我?我去年還在這兒住過。」

她仔細地打量著他的滿是傷疤的臉孔、被打歪了的鼻子以及白鬍子,絲毫沒有認出他的跡象。「親愛的,別人的臉我可以說是過目不忘。我從未見過你。但是這不意味著我們不能成為好朋友,不是嗎?我的朋友叫我『蒂蒂』。你叫什麼名字,寶貝?」

傑米聽到自己說出這樣的名字:「特拉維斯。伊恩·特拉維斯。」

第二天早晨,傑米出去打聽船塢工作的情況。

船塢工頭說:「我們要身子骨結實的人。問題是你做這種工作年齡可能稍大了些。」

「我只有十九……」傑米正要說,又突然住了口。想起鏡子里的那張臉。「你可以試試,看我行不行。」他說。

他當上了搬運工,一天掙九個先令,裝卸運進港口的貨物。他知道班達和其他黑人裝卸工一天只掙六個先令。

傑米一找到機會,就把班達拉在一旁說:「我們得好好談談。」

「不能在這兒談,麥格雷戈。碼頭上有一座廢棄的倉庫。下班後,咱們在那兒碰頭。」

傑米到達那個廢棄的倉庫時,班達早在那裡等候了。

「告訴我關於范德默韋的情況。」傑米說。

「你想知道些什麼?」

「什麼都想知道。」

班達吐了一口唾沫,憤怒地說:「他從荷蘭來到南非。我聽別人說,他老婆長得很醜,但很有錢。後來她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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