圓圓的肥皂泡

很多人生來就會莫名其妙地迷上一樣東西,彷彿他的出生就是要和這東西約會似的,正是這樣,圓圓迷上了肥皂泡。

圓圓出生後一直是一副無精打彩的樣子,連哭啼都像是在應付差事,似乎這個世界讓她很失望。

直到她第一次看到肥皂泡。

圓圓第一次看到肥皂泡時才五個月大,她立刻在媽媽懷中手舞足蹈起來,小眼睛中爆發出足以使太陽星辰都黯然失色的光芒,彷彿這才是她第一次真正地看到這個世界。

這是一個西北的正午,已經數月無雨,窗外,烈日下的城市瀰漫著海洋法,在這異常乾燥的世界中,那飄浮在空中的絢麗的水的精靈確實是絕美的東西,看到小女兒能認識到這種美,為她吹出肥皂泡的爸爸很高興,抱著她的媽媽也很高興,圓圓的媽媽放棄了還有一個月的產假,第二天就要回實驗室上班了。

時光飛逝,圓圓進幼兒園大班了,她仍然熱愛肥皂泡。

這個星期天和爸爸出去玩兒,她的小衣袋中就裝著吹泡泡的上瓶兒,爸爸許諾要讓媽媽帶她坐飛機吹泡泡。這並不是吹牛,他們真的去了近郊的一個簡易機場,媽媽用來進行飛播造林研究的飛機就停在那裡。那飛機讓圓圓很失望,這是一架破舊的雙翼農用飛機,估計是那個已消失的社會主義聯盟製造的,圓圓覺得它是舊木板做的,像童話中的獵人在森林中住的破木屋,真不相信這玩藝兒能飛起來。但就這破飛機,媽媽也不讓圓圓坐。

「今天是孩子生日,你學加班不回家,讓圓圓坐坐飛機,總能給她個驚喜嘛!」爸爸說。

「驚喜什麼呀,她已這麼重了,我要少帶多少樹種?」媽媽說著,又把一個沉重的大塑料包吃力地搬進艙門。

圓圓覺得自己沒有多重,咧嘴大哭起來。媽媽於是趕緊來哄女兒,她從地上的一堆大塑料袋中的一個里拿出一件奇怪的東西,樣子和大小與胡蘿蔔差不多,頭兒尖尖的呈流線型,屁股上還有一對用硬紙板做的尾翼,看上去像個小炸彈,但卻是透明的,很好玩兒的樣子。圓圓伸手去抓,但小手立刻又鬆開了,這玩藝兒是冰做的。媽媽指著小炸彈中心的一個小黑粒,告訴圓圓那就是樹種:「飛機從好高的地方把這些冰炸彈扔下去,它們落到地上時會扎進沙土中。春天來了冰彈就會在沙土裡悄悄地化開,化出的水會讓種子發芽出苗。把好多好多這樣的冰炸彈投下來,沙漠就會變綠,沙子就不會吹到我圓圓的小臉兒上了……這是 研究項目,它能使西北乾旱地區飛播造林的成活率提高一倍……」

「孩子懂什麼成活率,真是,圓圓,咱們走!」爸爸抱起圓圓,氣鼓鼓地走了,媽媽沒有留他們,只是趕緊用兩手又捧了一下女兒的臉蛋兒。

圓圓感到媽媽的手比爸爸的粗糙多了。

圓圓伏在爸爸的肩膀上看到「獵人木屋」轟鳴著起飛,她對著飛機吹出一串肥皂泡,看著它消失在沙塵迷漫的空中。

爸爸抱著圓圓走出了機場,在公路邊的車站等著回市裡的汽車,圓圓感到爸爸的身體突然顫抖了一下。

「爸爸,你冷嗎?」

「不……圓圓。你沒聽到什麼?」

「嗯……沒有呀。」

但他聽到了,那是一聲沉悶的爆炸,從飛機飛向的遠方傳來,隱隱約約,他幾乎是用第六感聽到的。他猛地回頭看著那個方向,在他和女兒面前,大西北乾旱的大地冷酷地凝視著蒼穹。

時光繼續飛逝,圓圓上了小學,她仍然熱愛肥皂泡。

清明節,當她和你你來到媽媽墓前時,仍拿著吹泡泡的小瓶,當爸爸把鮮花放到那樸素的墓碑前時,圓圓吹出了一串泡泡。爸爸正要發作,女兒的一句話使他平靜下來,雙眼濕潤了。

「媽媽會看到的!」圓圓指著飄過墓碑的肥皂泡說。

「孩子啊,你要做一個媽媽那樣的人,像她那樣有責任感和使命感,像她那樣有一個遠大的人生目標!」爸爸摟著圓圓說。

「我有遠大的目標呀!」圓圓喊道。

「說給爸爸聽聽?」

「吹——」嘿嘿指已飛遠的肥皂泡,「大——大——的——泡——泡!」

爸爸苦笑著搖搖頭,拉著女兒走去。這裡距幾年前飛機墜毀的地點不遠,當年由自天而降的冰彈播下的種確實都成活了,長成了小樹苗,但最後的勝利者仍是無邊的乾旱,飛播林在乾旱少雨的第二年都死光了,沙漠化仍繼續著它不可阻擋的步伐。爸爸回頭看,夕陽將墓碑的影子拉得好長好長,圓圓吹出的肥皂泡已經一個都不見了,像墓中人的理想,像西部大開發美麗的夢幻。

時光繼續飛逝,圓圓上了中學,仍然喜歡肥皂泡。

這天,圓圓年輕的女班主任老師來家訪,遞給爸爸一把新奇漂亮的玩具手槍,說是圓圓在課上玩,讓物理老師沒收的。那把槍有上大肚子,槍管頂部固定著一個天線似的圓圈,爸爸翻來覆去地看著,很迷惑它怎麼玩。「這是泡泡槍。」班主任說著,拿過來一扣板機,隨著一陣嗡嗡的輕響,從鬆口的小圓圈上飛出一長串肥皂泡。

班主任告訴爸爸,圓圓的學習成績一直在同年級中領先,她最大的長處是有很強的創造性思維,班主任說自己還是頭一次看到思想這麼活躍的沉重,告訴爸爸要珍惜這個苗頭。

「你不覺得這孩子……怎麼說呢, 有些輕飄飄的嗎?」爸爸拿著泡泡槍問。

「現在的孩子嘛,都這樣兒……其實在這個新時代,輕鬆洒脫一些的思想和性格也不一定就是缺點。」

爸爸嘆口氣,揮揮泡泡槍結束了談話,他覺得和這個班主任沒什麼可談的,她自己幾乎還是個孩子呢。

送走了班主任,回到只有他們父女兩人的家中,爸爸想和圓圓談談泡泡槍的問題,但立刻發生了另一件讓他不快的事:

「又換了一個?今年你已經換了一個了!」他指著圓圓掛在胸前的手機問。

「沒有呀爸爸,人家只是換了個殼兒嘛!看,這能給我新鮮的感覺。」圓圓說著,拿出了一個扁盒子,爸爸打開來,看到一排鮮艷的色塊,最初以為是繪畫顏料一類的東西,仔細一看才發現那是十二個手機外殼,十二種色彩。

爸爸搖搖頭,把盒子放在一邊:「我正想和你談談你的這種……嗯,思想傾向。」

圓圓看到了爸爸手中的泡泡槍,一把搶了過來。「爸爸,我保證以後不再帶它去學校了!」說完, 她對著爸爸射出了一串泡泡。

「我要說的不是這上,我要說的問題比這深刻得多,圓圓,你看你這麼大了還喜歡吹肥皂泡……」

「不行嗎?」

「哦,不,這本來不算什麼大問題,我是說,你的這種喜好反映出了你的一種,嗯,剛才說過的,思想傾向。」

圓圓不解地看著父親。

「這說明你傾向於追求美麗、新奇而虛幻的東西,容易對遠離現實的幻影著迷,你的雙腳將離開大地,會把你的人生引向一個錯誤的方向。」

圓圓看看滿屋飄浮著的肥皂泡,顯得更迷惑。那些肥皂泡像一群透明金魚,在空氣中幽幽地游著。

「爸爸,咱們還是談一些更有趣的事吧!」靠到爸爸的肩膀上,語氣變得神秘起來,「爸,我們的班主任漂亮嗎?」

「沒注意……圓圓,我剛才的意思是……」

「她顯然很PP的!」

「也許吧……我剛才要說的是……」

「爸爸,您真沒注意到她和您說話時的眼神?她好象被您吸引了耶!」

「我說你這孩子,就不能少想些無聊的事?」爸爸生氣地把女兒的手從肩上撥開。

圓圓長嘆一聲:「唉,爸爸呀爸爸,您已經變成了一個對什麼都提不起興趣的人了,您這沒有新鮮沒有新奇沒有激動的日子,有什麼勁呢?還好意思當別人的人生教師。」

一個肥皂泡飄到爸爸臉前爆裂了,他隱約感到了一小股弱得不能再弱的濕潤水汽,這一場轉瞬即逝的微型毛毛雨令他感到片刻的陶醉,不可思議,這竟讓他想起了自己遙遠的南方故鄉。他不為人察覺地嘆息了一下。

「我年輕的時候也追逐過飄渺的夢想,和你媽媽從上海來到這裡,天真地把大西北看做實現自己人生價值的地方。我們那批建設者用了那麼短的時間,就讓荒漠上出現了這座嶄新的城市,我們曾把它當作一生的驕傲,想到當離開人世之前,這城市能作為自己沒有虛度一生的證明。誰能想到,它不過是我們這一代人用青春甚至生命吹出的一個肥皂泡。」

圓圓很吃驚:「絲路市怎麼是肥皂泡呢?它可是實實在在的,總不會啪地一下就消失吧?」

「它將消失,中央已經認可了省里的報告,中止了為絲路市引水的一切新項目。」

「那要把我們渴死嗎?現在已經是兩天來一次水,每隻來一個半小時!」

「正在制定一個為期十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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