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村教師

作者附言:

這篇小說同我以前的作品相比有一些變化,主要是不那麼 「硬」了,重點放在營造意境上。不要被開頭所迷惑,它不是你 想像的那種東西。我不敢說它的水準高到哪裡去,但從中你將看 到中國科幻史上最離奇最不可思議的意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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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知道,這最後一課要提前講了。

又一陣劇痛從肝部襲來,幾乎使他暈厥過去。他已沒能氣力 下床了,便艱難地移近床邊的窗口。月光映在窗紙上,銀亮亮的, 使小小的窗戶看上去象是通向另一個世界的門,那個世界的一切 一定都是銀亮亮的,象用銀子和不凍人的雪做成的盒景。他顫顫 地抬起頭,從窗紙的破洞中望出去,幻覺立刻消失了,他看到了 遠處自己渡過了一生的村莊。

村莊靜靜地卧在月光下,象是百年前就沒人似的。那些黃土 高原上特有的平頂小屋,形狀上同村子周圍的黃土包沒啥區別, 在月夜中顏色也一樣,整個村子彷彿已溶入這黃土坡之中。只有 村前那棵老槐樹很清楚,樹上乾枯枝杈間的幾個老鴉窩更是黑黑 的,象是滴在這暗銀色畫面上的幾滴醒目的墨點……其 實村子也有美麗溫暖的時候,比如秋收時,外面打工的男人女人 們大都回來了,村裡有了人聲和笑聲,家家屋頂上是金燦燦的玉 米,打穀場上娃們在桔桿堆里打滾;再比如過年的時候,打穀場 被汽燈照得通亮,在那裡連著幾天鬧紅火,搖旱船,舞獅子。那 幾個獅子只剩下卡嗒作響的木頭腦殼,上面油漆都脫了,村裡沒 錢置新獅子皮,就用幾張床單代替,玩得也挺高興……

但十五一過,村裡的青壯年都外出打工掙生活去了,村子一下沒 了生氣。只有每天黃昏,當稀拉拉幾縷炊煙升起時,村頭可能出 現一兩個老人,揚起山核桃一樣的臉,眼巴巴地望著那條通向山 外的路,直到在老槐樹掛住的最後一抹夕陽消失。天黑後,村裡 早早就沒了燈光,娃娃和老人們睡的都早,電費貴,現在到了一 塊八一度了。

這時村裡隱約傳出了一聲狗叫,聲音很輕,好象那狗在說夢 話。他看著村子周圍月光下的黃土地,突然覺得那好象是紋絲不 動的水面。要真是水就好了,今年是連著第五個旱年了,要想有 收成,又要挑水澆地了。想起田地,他的目光向更遠方移去,那 些小塊的山田,月光下象一個巨人登山時留下的一個個腳印。在 這隻長荊條和毛蒿的石頭山上,田也只能是這麼東一小塊西一小 塊的,別說農機,連牲口都轉不開身,只能憑人力種了。去年一 家什麼農機廠到這兒來,推銷一種微型手扶拖拉機,可以在這些 巴掌大的地里幹活兒。那東西真是不錯,可村裡人說他們這是鬧 笑話哩!他們想過那些巴掌地能產出多少東西來嗎?就是繡花似 地種,能種出一年的口糧就不錯了,遇上這樣的旱年,可能種子 錢都收不回來呢!為這樣的田買那三五千一台的拖拉機,再搭上 兩塊多一升的柴油?!唉,這山裡人的難處,外人哪能知曉呢?

這時,窗前走過了幾個小小的黑影,這幾個黑影在不遠的田 壠上圍成一圈蹲下來,不知要幹什麼。他知道這都是自己的學生, 其實只要他們在近旁,不用眼睛他也能感覺到他們的存在,這直 覺是他一生積累出來的,只是在這生命的最後時間裡更敏銳了。

他甚至能認出月光下的那幾個孩子,其中肯定有劉寶柱和郭 翠花。這兩個孩子都是本村人,本來不必住校的,但他還是收他 們住了。劉寶柱的爹十年前買了個川妹子成親,生了寶柱,五年 後娃大了,對那女人看得也鬆了,結果有一天她跑回四川了,還 捲走了家裡所有的錢。這以後,寶柱爹也變得不成樣兒了,開始 是賭,同村子裡那幾個老光棍一樣,把個家折騰得只剩四堵牆一 張床;然後是喝,每天晚上都用八毛錢一斤的地瓜燒把自己灌得 爛醉,拿孩子出氣,每天一小揍三天一大揍,直到上個月的一天 半夜,掄了根燒火棍差點把寶柱的命要了。郭翠花更慘了,要說 她媽還是正經娶來的,這在這兒可是個稀罕事,男人也很榮光了, 可好景不長,喜事剛辦完大家就發現她是個瘋子,之所以迎親時 沒看出來,大概是吃了什麼葯。本來嘛,好端端的女人哪會到這 窮得鳥都不拉屎的地方來?但不管怎麼說,翠花還是生下來了, 並艱難地長大。但她那瘋媽媽的病也越來越重,犯起病來,白天 拿菜刀砍人,晚上放火燒房,更多的時間還是在陰森森地笑,那 聲音讓人汗毛直豎……

剩下的都是外村的孩子了,他們的村子距這裡最近的也有十 里山路,只能住校了。在這所簡陋的鄉村小學裡,他們一住就是 一個學期。娃們來時,除了帶自己的鋪蓋,每人還背了一袋米或 面,十多個孩子在學校的那個大灶做飯吃。當冬夜降臨時,娃們 圍在灶邊,看著菜麵糊糊在大鐵鍋中翻騰,灶膛里秸桿桔紅色的 火光映在他們臉上……這是他一生中看到過的最溫暖的 畫面,他會把這畫面帶到另一個世界的。

窗外的田壠上,在那圈娃們中間,亮起了幾點紅色的小火星 星,在這一片銀灰色的月夜的背景上,火星星的紅色格外醒目。

這些娃們在燒香,接著他們又燒起紙來,火光把娃們的形象以桔 紅色在冬夜銀灰色的背景上顯現出來,這使他又想起了那灶邊的 畫面。他腦海中還出現了另外一個類似的畫面:當學校停電時 (可能是因為線路壞了,但大多數時間是因為交不起電費),他 給娃們上晚課。他手裡舉著一根蠟燭照著黑板,「看見不?」他 問,「看不顯!」娃們總是這樣回答,那麼一點點亮光,確實難 看清,但娃們缺課多,晚課是必須上的。於是他再點上一根蠟, 手裡兩根舉著。「還是不顯!」娃們喊,他於是再點上一根,雖 然還是看不清,娃們不喊了,他們知道再喊老師也不會加蠟了, 蠟太多了也是點不起的。燭光中,他看到下面那群娃們的面容時 隱時現,象一群用自己的全部生命拚命掙脫黑暗的小蟲蟲。

娃們和火光,娃們和火光,總是娃們和火光,總是夜中的娃 們和火光,這是這個世界深深刻在他腦子中的畫面,但始終不明 其含義。

他知道娃們是在為他燒香和燒紙,他們以前多次這麼干過, 只是這次,他已沒有力氣象以前那樣斥責他們迷信了。他用盡了 一生在娃們的心中燃起科學和文明的火苗,但他明白,同籠罩著 這偏遠山村的愚昧和迷信相比,那火苗是多麼弱小,象這深山冬 夜中教室里的那根蠟燭。半年前,村裡的一些人來到學校,要從 本來已很破舊的校舍取下掾子木,說是修村頭的老君廟用。問他 們校舍沒頂了,娃們以後住哪兒,他們說可以睡教室里嘛,他說 那教室四面漏風,大冬天能住?他們說反正都外村人。他拿起一 根扁擔和他們拚命,結果被人家打斷了兩根脅骨。好心人抬著他 走了三十多里山路,送到了鎮醫院。

就是在那次檢查傷勢時,意外發現他患了食道癌。這並不稀 奇,這一帶是食道癌高發區。鎮醫院的醫生恭喜他因禍得福,因 為他的食道癌現處於早期,還未擴散,動手術就能治癒,食道癌 是手術治癒率最高的癌症之一,他算揀了條命。

於是他去了省城,去了腫瘤醫院,在那裡他問醫生動一次這 樣的手術要多少錢,醫生說象你這樣的情況可以住我們的扶貧病 房,其他費用也可適當減免,最後下來不會太多的,也就兩萬多 元吧。想到他來自偏遠山區,醫生接著很詳細地給他介紹住院手 續怎麼辦,他默默地聽著,突然問:

「要是不手術,我還有多長時間?」

醫生獃獃地看了他好一陣兒,才說:「半年吧。」,並不解 地看到他長出了一口氣,好象得到了很大安慰。

至少能送走這屆畢業班了。

他真的拿不出這兩萬多元。雖然民辦教師工資很低,但幹了 這麼多年,孤身一人無牽無掛,按說也能攢下一些錢了。只是他 把錢都花在娃們身上了,他已記不清給多少學生代交了學雜費, 最近的就有劉寶柱和郭翠花;更多的時候,他看到娃們的飯鍋里 沒有多少油星星,就用自己的工資買些肉和豬油回來……

反正到現在,他全部的錢也只有手術所需用的十分之一。

沿著省城那條寬長的大街,他向火車站走去。這時天已黑了, 城市的霓虹燈開始發出迷人的光芒,那光芒之多彩之斑瀾,讓他 迷惑;還有那些高樓,一入夜就變成了一盞盞高聳入雲的巨大彩 燈。音樂聲在夜空中漂蕩,瘋狂的、輕柔的,走一段一個樣。

就在這個不屬於他的世界裡,他慢慢地回憶起自己不算長的 一生。他很坦然,各人有各人的命,早在二十年前初中畢業回到 山村小學時,他就選定了自己的命。再說,他這條命很大一部分 是另一位鄉村教師給的。他就是在自己現在任教的這所小學渡過 童年的,他爹媽死得早,那所簡陋的鄉村小學就是他的家,他的 小學老師把他當親兒子待,日子雖然窮,但他的童年並不缺少愛。

那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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