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四章 藥師

拾糧終究還是抵擋不住孔傑璽描繪的那一幅藍圖的誘惑,第二天,揣著一顆不安的心走進這座藏滿了傷心和秘密的日漸敗落的院子。

那個驚人的消息是五月頭上傳來的。民國38年的這個春天,空氣里橫溢著一股新鮮味兒,儘管馬家兵還是隔三間五就來騷擾,但整個青風峽,已開始處在另一股躍動中。

等待和期盼激勵著整條峽谷,姊妹河徹夜不息地發出一種吼聲。

人走在路上,冷不丁會發現,腳下的草不像了,不再那麼脆弱無力,彷彿地底下涌動著一股力量,催生著萬物發了奮地生長。

拾糧打葯地回來,照舊先去牛棚里喂牛。開春以後,拾糧打東溝蘇家買來一對牛,牛是老了些,但犁起地來腿上還有勁,關鍵是得操心,天天把草料給足。拾糧已盤算好,等賣了葯,就再置一對犏牛,想要種葯,牲口是斷斷少不得的。爹沒跟著進院,一下地,就一頭先扎進坡下二嬸家,名義上是去看拾羊,其實,是沖女人去的。女人是東溝的,男人那年跟孫六他們一道被投進了姊妹河,一直托二嬸尋個新主兒,二嬸千推託萬拒絕,就是不肯幫這忙。女人索性夾了包袱,住到二嬸家,蹭吃蹭喝。這可得了來路,跟女人合上勁兒,像要把二嬸家那幾顆糧食給蹭光。

英英不在,一大早回了嶺上,說是昨黑做的夢不好,怕爹會出事。拾糧本來也要一同去,英英不讓:「他氣還沒消呢,你去了,怕又要挨罵。再說了,要去,也得等他先開口。」其實,後半句才是英英的心裡話。西溝橋夭折掉肚裡的孩子後,英英一直覺得對不住拾糧,這些年肚子偏又不爭氣,一直鼓不起來,越發在拾糧面前沒了底氣。眼瞅著小伍子的兩個娃一天天長大,她把自己急得,恨不得拿刀拉開肚子,硬塞進兩個娃。爹對拾糧的態度,加重著她心裡的陰影,這個當初心氣高到天上的水家三小姐,這麼多年走過來,竟也學會了負疚。為幫男人找回臉面,她暗中跟水二爺較勁,發誓水二爺一日不求拾糧,她就不讓拾糧的腳步邁到嶺上。

「誰還狠不過誰,你不把我男人當人,我也不把你當老子!」嘴上雖然狠著,心,還是時刻被嶺上牽掛著。

英英一走,窯里就變得冷灰死灶。以前還有狗狗幫著做飯,英英一來,狗狗便知趣地搬到了小伍子那院,狗狗受不了英英那目光,英英嘴上雖是跟她親熱,目光,卻狠著呢。後來兩人為一件小事吵架,吵到中間,英英就罵出了難聽話。狗狗一賭氣,大著膽子踹開小伍子家院門,將這座陰森森的院子收拾一新,放一把火,把血光和霉氣燎了,領上月月和小伍子留下的兩個娃,住了進去。

自打住進去到現在,狗狗的腳步再也不到這院來,有時路上碰上了,拾糧叫她,她說:「我好歹也有個臉哩,叫人一天到晚學賊一樣防著,我臉上拿樹條抽哩。」拾糧再勸,她就道:「你也別老想占著鍋里的,再瞅著碗里的,哪天砸了鍋破了碗,餓著自個了,少來怪我。」

這話一出,拾糧就再也不敢喚她了。

這一天,狗狗卻奇奇怪怪將腳步送了過來,院里掃一眼,見只有拾糧一人,悄聲道:「我院里來人了,叫你過去哩。」拾糧一看她的神色,就知是啥事。跟著到那院,一進屋,竟見顧九兒跟疙瘩五坐在炕頭。

顧九兒他已經有三年沒見了,人長得比以前橫實,嘴角也有了黑茬茬的鬍子,猛一看,竟比他還老成。疙瘩五他倒是常見,如今尕大的號在青風峽越發的響,這股神奇的力量似乎從不懼怕馬家兵的淫威,常常出其不意就給馬家兵背後來一下。據拾糧聽到的消息,流落在平陽川和青風峽一帶的紅軍不少跟了尕大,如今鬧騰得厲害哩。

寒暄了幾句,顧九兒突然說:「仇家遠出事了。」

自從平陽川仇家被馬鴻達一火燒了後,仇家遠便徹底失去了音信。有人說他被司徒雪兒要挾著,最終還是去了美國。也有人說,仇家遠跟司徒雪兒到西安後,就徹底翻了臉,翻臉的主要原因還不在他跟司徒雪兒鬧什麼彆扭,關鍵是榮懷山知道了仇家遠的秘密,要除他。司徒雪兒讓仇家遠徹底斷掉跟陸軍長的關係,浪子回頭,她再想辦法做榮懷山的工作。此時的仇家遠心上已有一筆血帳,哪還能再轉向國民黨?家仇國恨,讓他毫不猶豫地就跟司徒雪兒決裂了,可憐的司徒雪兒,只能撫摸著日漸高隆的肚子,以淚洗面。

顧九兒告訴拾糧,仇家遠一直在西安,秘密從事部隊起義工作,誰也沒想到,消息最終還是被司徒雪兒得到,被仇家遠傷透了心的司徒雪兒做出一個喪心病狂的選擇,她要借榮懷山之手,除掉這塊心頭之恨。

四月二十號仇家遠和西安陸軍長率軍起義時,姓榮的帶著人,暗中包圍了陸府,為救陸軍長,仇家遠壯烈犧牲!

屋子裡唰一下,暗了。還沒等顧九兒把話說完,狗狗猛地抱住月月,哭了起來。

拾糧的臉僵著,腦子接近一片空白,他搞不清,世上為啥有這麼多仇恨,為啥又總是拿死亡來消除仇恨?仇家遠,那麼精明的一個男人,竟死了!天呀,連他們這樣的人,也會遭人算計——

良久,他才問:「我叔呢,喜財叔呢,他……沒事吧?」

疙瘩五打懷裡掏出一樣東西,遞給拾糧,道:「你喜財叔暫且還沒事,仇家遠犧牲後,組織上採取緊急措施,將劉藥師轉移到了大後方,本來,他是要來看看你的,可——」

「咋了,我喜財叔到底咋了?」拾糧猛地起身,一把拽住了疙瘩五。

「你甭急,出事的不是喜財叔,是曹藥師。」

「曹藥師?」拾糧的手慢慢鬆開,臉色,瞬間變幻出幾種顏色。

曹藥師也死了,他不願呆在大後方,偷偷跑出去想投靠姓榮的,結果半道上讓人害了。

「害了,誰做的?」拾糧不大相信地盯住疙瘩五,疙瘩五讓他瞅得一陣臉紅,有點結巴地辯解道:「你甭瞎猜,害曹藥師的是山賊,他身上帶著好些銀票,山賊還以為他是老財。」

這個夜晚,拾糧一嘴五穀沒吃。顧九兒和疙瘩五走後許久,他還呆愣在門檻上不起來。手裡,攥著喜財叔給他的一捲兒銀票,疙瘩五說,喜財叔讓他拿著這些錢,想法子把青石嶺的葯重新種起來。他心裡不停地念道:「誰想你的錢了,人家日日盼夜夜想,念的是你平安回來。」

第二天,吳嫂打嶺上奔下來,一進院,就沖狗狗嚷:「聽說劉藥師帶來東西了,東西呢?」狗狗邊洗衣裳邊回話:「帶來一屋銀子哩,你找種葯的要去。」吳嫂見狗狗嘴裡還是沒好話,轉身就去地里找拾糧,半道碰上來路,來路不知從哪弄來一頭母牛,硬要攔著吳嫂給看看,這牛能不能多生幾個崽,他指望這母牛起家哩。吳嫂心裡頭急著事兒,又擺脫不開來路,嘴一張壞話就出來了:「我說來路,你是不是想母的想瘋了,牛能不能添崽,你問我我咋知道?去,問你二嬸家那位去!」一句話嗆得,來路趕上牛就走,走幾步又回過頭:「你不在嶺上好好侍候他,跑出來野什麼,怕不是也瘋了吧?」

吳嫂沒搭茬,急晃晃跑地里,看見拾糧,劈頭就問:「你喜財叔帶來啥了?」拾糧一楞,轉而又平靜地道:「屋裡放著哩,你想要,自個拿去。」

「我問是啥東西?」

「銀票。」

「沒別的?」

「沒。」

吳嫂撲騰一聲,軟在了地里。半天,不甘心地罵:「你個沒心沒肺的,誰個稀罕你的錢了?」

青風峽在一片焦灼的渴盼中度過了沉悶而冗長的夏天,酷暑終於過去,涼爽的秋風將溝里成熟的莊稼吹進人們的鐮里時,峽外傳來一個消息,涼州解放了。公元一九四九年九月十六,對種葯人拾糧來說,是一個值得永久記住的日子。這一天他連著做成了兩筆生意,一是將西溝第一批藥材賣給了涼州來的藥販子,藥販出的價很高,完全超過了他的預期。緊跟著,他從東溝蘇財主家一次性買進五頭牲口,兩對犏牛還有一頭騾子。這可是他用自己種出的葯換來的第一批牲口呀,拾糧喜得不成。以前雖說也打蘇財主家買過一對老牛,可花的是水二爺給他的錢。趕著牲口上坡時,一高興順手就捉了一隻二嬸家的老母雞,想宰了好好慶賀一下。人還沒進院,二嬸就攆來了:「拾糧你個少錢鬼轉生下的,一院子牲口置得起,一隻雞你捨不得買?」拾糧邊吆喝牲口邊笑:「我這不是錢花光了么,不就一隻雞么,等我養了還你。」二嬸也不真計較,湊上來就問他牛價。一聽蘇財主五頭牲口才賣那麼點兒錢,二嬸詫詫地說:「拾糧你不會上當吧,哪有這麼便宜的牲口?」

拾糧白了二嬸一眼:「上當哪有上便宜的,你莫不是眼熱了?」二嬸想想也對呀,自古到今還沒聽說過這種當。可她楞是覺著不對勁,一時半會又拐不過彎兒,到底這當上在了哪裡?

院里突然多出五頭牲口,站都沒地兒站,起先把蓋棚的事給忘了。拾糧正考慮要不要跟二嬸張個嘴,先把牛圈她家,就見新來的犍牛跟爹爹來路買來的那頭母牛擰了起來,來路那頭母牛已懷了孕,來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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