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九章 門板

這也怪不得他,畢竟,他在門板上,睡了三年啊,畢竟,裡間那扇門,拿杠子頂了三年!三年,能破滅多少東西,又能滋生多少東西?

綠色再次染滿青石嶺時,拾糧帶著幾十號人,正在跟節氣搶時間。

這已是青石嶺種葯的第三個年頭,拾糧的手藝已相當嫻熟,就連水二爺看了,也不得不佩服地點頭。半年前一場秋雨里,青石嶺來了一輛神秘的馬車,車上跳下幾個掛盒子槍的,不容分說就將曹藥師跟劉喜財帶了去,等馮傳五的人醒過神來,那輛馬車已消失得無影無蹤。

這一去,便沒了任何消息。去年的採收和今年的種植,就全落到拾糧身上。春雨驚春清谷天,夏滿芒夏暑相連。眼下立夏剛過,芒種還未到,嶺上嶺下,已是墨綠一片。今年的拾糧像是發了狠,水二爺也發了狠,青石嶺百畝山地,全弄成了藥材,這還不夠,拾糧又讓自己的爹帶著西溝的人,將大草灘靠近山腳的一大片兒,全開成了地。藥材也由原來的十幾種添到三十幾種,其中有五味,是拾糧在草灘上找到的,雖然還叫不上名,但他心裡有數,這些草,不比喜財叔帶來的那些輕賤。

斬穴人來路是年過後來到青石嶺的,水二爺說:「來吧,我水老二前後對了三個親家,沒想,落難時能靠住的,還就你一個斬穴人。」來路嘿嘿笑笑,他就等水二爺這句話。

水二爺早已從生死劫中熬了過來,誰也沒想到,萬般無奈下促成的一門婚姻,居然讓水家大院重新燃起了希望。拾糧起早貪黑從不閑著的腳步,讓水二爺從垂死中看到了生機,有一天他走進南院女兒和女婿的那一半,四下轉磨著看了看,跟英英說:「娃,我算是想通了,天上下雨地下滑,自個跌倒自個爬。這院,咋個毀了,還得咋個讓它火起來。」

正在學著簸糧食的水英英停下手裡的活,目光痴痴地在爹臉上盯了好長一會,擦了把汗道:「火不火的先不說,一院的人,總得活下去。」

水二爺被英英的話感染,激動地說:「對,得活下去,還要活得比以前好。」水英英從屋裡搬出一個小凳子,讓爹坐。水二爺十分開心地坐下了,東一句西一句跟女兒拉起了家常。水二爺的精神氣,其實就是在跟女兒或女婿的家常中慢慢恢複的。他發現,不愛說話的女婿拾糧,越來越像一棵樹,不為人注意的,悄然間就給長了起來,長得能撐起水家這片天空了。光有這棵樹,水二爺還不至於這麼高興,樹之外,他還看到了一大片綠葉,這葉子,就是自家女兒英英。你想想,女兒都學著簸糧食了,前幾日他還看見女兒在茅廁里起糞土,這些臟活累活,以前可都是吳嫂跟狗狗乾的,現在女兒從她們手裡搶過來,自己干。這就說明,女兒已真真實實接過這個家,開始用力撐了。

還有什麼比這更令他激動的呢?

沒有,真的沒有!

那一天,水二爺跟女兒嘮了很多,中間還嘮起了大梅、二梅,水二爺說:「這兩個無義種,有些日子沒來了,改天抽個空,去看看。」

英英白了他一眼:「爹,往後說話,別老是無義種無義種的,難聽。」

「是難聽,往後,爹不說了,爹聽英英的。」水二爺呵呵笑著,笑得像個孩子。

笑著笑著,水二爺就問了一句:「娃,來路家的,對你好不?」

英英臉騰地一紅,簸著糧食的手忽然停下,僵在了那兒。水二爺眉一皺,還以為拾糧欺負了自個女兒,正要給女兒仗膽哩,就聽英英說:「爹,幹嘛叫得那麼難聽,他又不是沒名字。」

「對,有名字哩,有名字哩,說說,拾糧這賊,對你好不?」

「爹!」英英嗔了一聲,忽然就用力簸起了糧食,簸箕扇起的塵土,嗆了水二爺一鼻子。水二爺打女兒臉上看到了什麼,會心地一笑,不再問下去,起身離開了南院。

打那天起,一層會心的笑就開始洋溢在水二爺臉上,到這一天,笑已把水二爺一張老臉原又染得紅撲撲的,跟劫難前相比,他的紅光似乎更多了。

斬穴人來路也是一樣,一天比一天見精神,尤其是年過後水二爺二番請他到水家,他簡直就像一頭青騾子一樣煥發著活力。彎曲的腰,直了,花白的頭髮,黑了。就連迷迷蒼蒼的眼神,也晴朗了。你再看他望拾糧的眼神,喲嘿嘿,眼裡淌的豈只是蜜,是水,清凌凌的水,彷彿,姊妹河一河的水,全匯到了他一雙眼裡。

這人哪,真是說不清。

斬穴人來路跟水二爺邊喧謊邊拔埂頭的草時,水英英遠遠地走了過來,這些日子,水英英忽然又迷上了一件事:練炮肚。每天早起,照應著一院人吃過早飯,水英英會偷偷鑽進南院新砌起的那半邊小院里,練陣拳腳,等太陽照紅大地,拾糧他們上了山,她才走出來,走到一個人們輕易看不見的地方,練炮肚。水英英的炮肚,已經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指哪打哪,一點偏差都不會有。只是沒人明白,她這般費心地練這玩意,到底有何用?

這陣,她大約是把炮肚練完了,手裡提著銅壺,她是給爹和公公送水來的。到了爹和公公跟前,也不多說話,輕輕放下銅壺,就往地里去了。兩個老漢盯著她的背影,出神地望了半天,然後相視一笑,爭著去搶壺裡的熱水了。

這是一把乾隆年間的銅壺,還是出嫁二梅那年置辦嫁妝時打涼州城一家雜貨鋪買的,後來二梅的公公仇達誠看上了,非要纏著拿一匹走馬換,水二爺當然不答應,他仇達誠算什麼,撐死了也就一奸商,配用這壺?他將銅壺細心地收起來,藏在草兒秀留給他的那個紅木箱子里。老天保佑,銅壺沒讓馮傳五搶走。直到拾糧跟英英圓了房三天,才捧著它:「娃,這是爹眼下最值錢的家業,送你們,記住,這壺裡,裝的不是金銀財寶,也不是武功秘籍,是江山。爹的心,全在裡頭,全在裡頭啊。」說完,老淚橫溢。沒成想,兩年後的今天,女兒拿它熬了茶,親手送到地頭。

水二爺雙手捧著銅壺,目光緊緊盯住女兒遠去的方向,激動得說不出話。斬穴人來路看他發痴的樣子,故意問:「二爺,壺裡裝的啥寶貝?」

「江山!」水二爺恨恨道。

「呵呵,江山,壺裡裝的是江山。」斬穴人來路機械地重複著,對江山兩個字,他理解得遠沒有水二爺深刻,不過他喜歡這兩個字。

「我說你個缺心眼的,亂笑啥哩。」意識到自己又犯了傻,水二爺沒好氣地就訓起了來路。

來路挨了訓,並不氣惱,接過銅壺,先給二爺續了水,給自己倒水時,耳朵里響起一聲「爹」,恍惚記得,剛才英英放下銅壺時,是這麼叫過自己的。當時媳婦兒在眼前,他沒敢回味,這陣回味起來,就覺得這一聲「爹」,把他所有的日子,都給叫得溫暖了。

狼老鴉台那邊,拾糧正領著人栽葯。栽葯的事喜財叔跟他說過,但他沒栽過。沒栽過就得琢磨,只要用上心琢磨,再難的事,也能琢磨出個道道來。

葯跟葯不一樣,有些葯,頭年播種後並不能採收,得拿乾草覆蓋著過冬,二年開春,將乾草拿掉,再施足肥,長一個月,就可移苗。移苗不是移到地里,地緊,眼下青石嶺所有的地全用來種葯地還嫌不夠哩,拾糧想了個辦法,開春後將狼老鴉台這邊的山林挑選出幾塊陽坡,帶上人先將灌木和山草砍掉,整出一塊塊的野生地來,進了五月,在地里選幾個品種,將苗移到陽坡上。這樣,葯就跟山草一樣,成野生的了,說不定長著才有勁。

這陣兒,他們移的是五味子。五味子還是喜財叔走之前種下的,這葯種起來講究,特別是施肥要足,行距和埋深更不得馬虎。三月底就得將覆蓋的草帘子取掉,還得搭半人高的棚架,用來遮陽。這些,拾糧都一一記下了。眼下他擔心的,就怕移到陽坡上不活,這可是他自作主張要移的呀,要是不能成活,怕,院里上下,對他就不會有那麼好的臉色了。

行距三步,順南北向,挖深寬各一步的坑,施入廄肥,再按一步的株距,把苗栽下,根部舒展,填土踏實,最後澆水。拾糧邊指點,邊盯著眾人,生怕誰個一馬虎,將哪兒敷衍了。擔水的事由狗狗和吳嫂做,為了澆水方便,天剛暖雪還未融盡時,拾糧在山嶺上修了幾個澇池,將融化的雪水積存下來,這陣,派上了用場。

狗狗擔著空水桶,有一步沒一步的走。狗狗的心思越來越重,脾氣也越來越壞,對啥事也煩,煩得要死。擔著水桶,她邊走邊在心裡罵:「整天葯葯葯,除了葯好像就沒別的。」身後的吳嫂催她:「狗狗你快點,給誰磨洋工?」她嘴一呶:「要快你快,我沒擋你,你快了有人誇哩,我可沒。」

「狗狗!」吳嫂喝了一聲,嘴一軟,丟下一句死丫頭,走了。這死丫頭,真是吃錯藥了,整天嘴裡七三八四,像是跟誰也過不去。這麼氣恨著,眼,卻不由地朝遠處望。遠處,院主人水二爺正跟自個的窮親家比上勁地幹活兒,那瘸腿一撈一撈的,讓人心疼。望了半天,臉忽然暗下來,身子骨也跟著發軟,扔了水桶,蹲草疙瘩上抹淚兒。

吳嫂也有了心事,這心事,怕是跟水二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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