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七章

河化大廈要炸掉!

消息是在廣場新建方案最後一次論證會後傳出的,非常可靠。消息一出,舉城皆驚。

河陽人先是納悶,大惑不解,那麼大一幢樓,咋就要炸掉?於是,夜幕下,大廈周圍人多起來,全都仰著脖子,使勁看。那樓孤零零的,突然就沒了原先那種霸道氣焰,顯得可憐,無助,渾身不停地打著戰兒。

樓的哆嗦中,人們七嘴八舌議論著。有人說,這麼大一幢樓,幾億的票子,炸了,太可惜呀。有人說,炸吧,炸掉乾淨,炸掉就沒東西壓著河陽城了。也有人說,陳天彪完蛋了,這樓不完蛋才怪。更多的人則附和,炸吧,這狗日太張狂太扎眼,炸掉好,炸掉痛快呀……

人群外,陳天彪默立風中,目光陰鬱成夜的顏色,一動不動注視著樓。此時,他心裡奔涌著一條河,那河要是決堤,准能把河陽城淹掉。

他這樣立著,已經好幾個晚上了。聽到炸樓的消息,他先是驚,後是怒,慢慢,便沉默了。此刻,聽到人們的議論,他的心在滴血,殷紅的血,汩汩滲開,河陽城一片血紅。

他找過市長,請求將樓留下來。市長夏鴻遠語氣堅定地說:「炸樓是省市兩地專家的意見,已經論證了幾次,絕不能再變。」他找到省上一位專家,徵詢能不能變動一下方案?專家用驚詫的目光打量他片刻,說:「當初你咋能把樓修這個位置?這嚴重違背城市規劃要求。不炸掉樓,那能叫廣場嗎?」他最後找到李木楠,請求他以河化的名義,要求市上重新修正方案。李木楠嘴上應著,卻遲遲不見行動。

他無能為力了,站在樓下,頓感自己是何等的渺小。

炸吧——

他長長地吁了口氣,眼裡滾出兩行熱熱的淚。

夜已很深,曠寂、黑暗的夜,吞噬著他的痛,粉碎著他的夢。他像個絕望的守墓人,為這座城,為城裡的人,守護著絕望。

市長夏鴻遠卻感到由衷的高興,怎麼也按捺不住心頭的激動。擴建廣場的方案一定下來,他馬上下令在廣場進口處豎了兩塊高高大大的公示牌,將方案主要內容公示了出去。原擔心市民們會對炸樓提出抗議,會到市政府上訪,為此他已做好應對準備。但一個星期過去了,啥事也沒。人們儘管私下裡議的沸沸揚揚,公開提的意見一條也沒。只是周圍需要拆遷的幾幢家屬樓,住戶們鬧出一點意見,幾個釘子戶甚至揚言,死都不搬。這沒關係,他太了解住戶們的心思了,不就是藉機想多要幾個錢嗎?

一周以後,他主持召開廣場擴建動員會,會上他斬釘截鐵,下了一道死命令。廣場擴建工程馬上動工,力爭六個月內給河陽人民建一座全河西地區最漂亮、最具現代都市色彩的新廣場。

接到命令,車光輝的人馬立刻開進廣場,幾百名工人雄赳赳氣昂昂,眨眼工夫便將廣場拿塑料布圍起來,進口處很快搭起一架彩門,上面插滿鮮艷的旗子。

早起鍛煉的人們一看廣場給圍了,才相信真是要擴建哩,於是停在四周,互相打聽廣場到底要建成個啥樣。有人很是不滿:「吃飽了撐的,那麼多半拉子工程不建,建啥廣場?」有人甚是擔憂:「讓車灰灰一弄,這廣場,八成又弄個十年八年。」

人們正議論著,就見一顆明晃晃的腦袋在眾人的簇擁下朝廣場亮過來,及至近處,才見是瞎仙和算命先生簇擁著丁萬壽。眾人詫詫地望過去,就見算命先生們指著塑料布,氣氣地說:「廣場堵了,讓我們上哪去坐?丁爺,您可得替我們做主呀,有人要斷我們的活路哩。我們上有老,下有小,指望這幾個救命錢呢。」算命的一嚷,瞎仙們便彈起手中的三弦子,彈的是《十面埋伏》,抑揚頓挫,如悲如訴。

不大工夫,邸玉蘭騎著輛嶄新的自行車疾馳而來。據說這輛自行車是「兩會」期間有人送她的,沒留姓名,只給她留下四句歌謠:天不下雨地照滑有人摔倒有人爬

世上若無小喇叭

世人皆成活啞巴

邸玉蘭一個急剎車,停在丁萬壽麵前,親熱地摸摸丁萬壽的光頭。丁萬壽羞怯地笑笑,指著塑料布給邸玉蘭看。兩人交頭接耳,嘀咕一陣,邸玉蘭騎車走了。望著她漸漸消失的影子,丁萬壽回味無窮地摸摸自己的頭,然後氣粗如牛地說:「大夥別亂嚷嚷,今兒個我老丁要給大夥討不來個公道,往後我在河陽城不混了。」

眾人全都安靜,只見丁萬壽從懷裡掏出一塊紅絲布,站高處一揮,就從四街八巷「哧溜」「哧溜」冒出一些人影。細一看,正是平日里各市場討飯的乞丐。眾乞丐見丁萬壽召喚,齊齊聚過來,自覺排成兩隊。丁萬壽對著東方冉冉升起的太陽笑了笑,噌地轉身,挺著碩大的啤酒肚,踏著豪邁的步伐朝前走。身後,算命的扶著瞎仙,男乞丐牽著女乞丐,晃成兩條長長的帶子。

這一天,河陽城又發生了大事。市長夏鴻遠剛到城建委坐下,他要在這兒開個短會,然後去廣場參加開工典禮。秘書慌慌張張跑進來,上氣不接下氣說:「不好了,丁萬壽來了。」

等市長夏鴻遠醒過神,丁萬壽帶著大隊人馬已走進建委大樓。按分工,瞎仙們蹲在一樓,算命的蹲二樓,乞丐們分兩批,把住了三四樓。丁萬壽在兩位乞丐的陪伴下,大搖大擺,闖進會議室,一屁股蹲沙發上,啥也不說,只是傻兮兮地望著夏市長。

秘書沏茶敬煙的當兒,整個辦公大樓已亂作一團。瞎仙們彈著三弦子,唱起了賢孝《三娘教子》,悠悠揚揚的樂聲飄蕩著,直往夏鴻遠耳朵里撲。那樂聲時而如泣如訴,時而鏗鏘有力,但確實把樓內的人震撼住了。人們平常對這些人漠視慣了,認為他們屬於社會上不三不四的人群。這陣被音樂一感染,心裡突然多了層東西。

二樓算命的更離奇,一人把住一個門,門口擺開卦攤,雙目微閉,盤腿而坐,一副大仙的樣子。嚇得裡邊的人不敢出,外面的人不敢進,傻傻地望著這些「神仙」,不知道今兒個怎麼了。

三四樓,衣不遮體的乞丐們橫七豎八躺在樓道里,嘴裡呻吟著,有些赤腳,有些赤腿。兩個女乞丐甚至裸露出又黑又髒的奶子,手伸裡面捉虱子。碩大而又醜陋的奶子發出一種奇光,射得人睜不開眼。一股濃烈的酸臭味盪在樓道內,令人窒息。

小會議室里,丁萬壽抽著秘書敬的中華煙,悠然自得,不慌不亂。市長夏鴻遠憋不住了,想發火,建委主任使勁沖他搖頭。秘書保護著他想離開,門口四個大漢嚴嚴實實堵住了路。迫不得已,他強裝微笑,對丁萬壽說:「你們有啥要求,先找信訪辦。我很忙,你們這樣做是犯法的。」

丁萬壽傻傻地笑笑,不說話。

九點多鐘,被稱為河陽第一委的建委門口被人圍得水泄不通,邸玉蘭站在人中央,手拿小喇叭,頭系紅絲巾,邊扭邊唱:天皇皇地皇皇河陽要修新廣場

過路的君子聽我言

我替百姓來申冤

說河陽道河陽

河陽的公僕實在忙

忙完改制忙廣場

半仙瞎仙遭了殃

沒有吃沒有穿

擺個小攤把家養

不靠救濟不偷搶

為啥也要全下崗

誰的腦袋明晃晃

誰的心裡亮堂堂

誰替窮人來上訪

誰給河陽把罪人當

邸玉蘭一唱,周圍的群眾便喝起彩來。有人伸長脖子,高聲喊:邸玉蘭,來段葷曲兒。那人的破嗓門喊了幾遍,邸玉蘭才聽見,她突然扭了下腰,做了個十分嬌媚的動作,放開嗓子,唱:人人都說河陽好我說河陽真風騷

領導的小蜜有人包

董事長老婆總經理搞

姐夫偷了小姨子

連襟開車往崖下跑

風流寡婦毀了容

大肚子婆娘失了蹤

外地老闆棋更高

美女攻關有奇招

人群「嘩」一下炸開了,不知道邸玉蘭最後一句唱的誰,有人喊:「唱明白點,告訴我們是誰。」

邸玉蘭詭秘地一笑,突然改了口:叫你聽來你就聽領導的隱私別打聽

燈紅酒綠舞昇平

國泰民安風雨順

河陽人民真幸福

邁步跨入新世紀

聽完這曲你別得意

回去還得過日子

……

眾人聽到這裡,頓覺無味,知道又被邸玉蘭耍了,便紛紛嘆氣。心想邸玉蘭越來越會賣關子了,話到嘴邊不往外說,害得回去又要想半天。

這一天,河陽四大名人丁萬壽算是露了回臉。據說他在城建委傻笑了將近一個小時,直把市長笑得沒手抖了。後來市長夏鴻遠召集建委負責人,研究解決他們的問題,丁萬壽什麼要求也沒提,只是反反覆復重複四個字:「給口飯吃。」外面的乞丐,算命先生們也跟著他喊,一口一個「給口飯吃」。

「給口飯吃。」這是多麼簡單又多麼難人的一件事啊。

夏鴻遠為難極了,迫不得已,從自個腰包里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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