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三章

新一年的第一縷曙光灑向河陽城的時候,河陽四大名人邸玉蘭正在檢查家裡的暖氣。手剛觸到暖氣片上,她便燙得嗷嗷亂叫。這是她冬天每個早晨都要例行的一件公事,如果暖氣片不能燙得她在家裡哇哇亂叫,她就要跑到市政府去叫了。

她的市教委上班的女兒仍在睡覺,大約嫌屋裡熱,居然把被子蹬到床下。她替女兒蓋好被子,又靜靜端詳了一陣女兒酣睡中的臉。1999年的最後一天,她的女兒失戀了。勾引她女兒戀愛,又差點弄大女兒肚子,最後又狠毒地將她女兒一腳踹開的臭男人,是市信訪辦的一個小科員。女兒正是在他不厭其煩上門來落實暖氣燙不燙手,下水道堵沒堵塞,對面樓上有沒有偷窺狂之類問題時被這個臭男人迷惑的。邸玉蘭絕對不會放過這個欺辱她女兒的小角色。她結結實實吃了頓早餐。進入冬季後,她的早餐改在家裡吃,街上的小吃攤太冷,再說全河陽城數她吃早餐的時間最早,這陣所有的早點攤還沒擺出來哩。

「敢耍我女兒,狗日的雜種。」邸玉蘭罵著小科員,手腳麻利地拾掇她的道具。這個時候她並不知道接下來的一天河陽城會發生那麼多的大事,否則,她會靜下心來思考一會兒,好讓自己有個輕重緩急,也不至於在新年的頭一天就累出病來。

她給小喇叭換了三節電池,對在嘴上試了試效果,又把罵陳世美的那盤賢孝帶裝進錄音機。一切收拾停當,隔著卧室門望了望仍在熟睡的女兒,便踏上了替女兒復仇的征程。

一出樓口,陰冷的西北風刀子一樣朝她刺來,她拽拽衣領,讓裸露出的脖子盡量藏在衣服里。然後推起一輛嶄新的自行車,朝市委方向走去。這輛自行車是信訪辦主任掏錢給她買的,她在城西洗頭一條街閑逛時無意中發現這個老男人從一家新開的「追憶似水年華」的舞廳里走出,上計程車的一瞬,她清楚地看見一位二十多歲的少婦也鑽了進去,為了追上他們,她讓自行車飛出了汽車的速度,最後在一家私人招待所堵住這對狗男女。自行車卻不翼而飛,定是讓剛剛打完野食的大煙鬼順手牽了羊。大煙鬼沒敢拿她的道具,否則,小喇叭和錄音機也早換成了新的。

經過農貿市場時,一顆明晃晃的腦袋耀入她的眼帘。她急捏手閘飛身下車,丁萬壽露著燦爛的笑容已來到她面前。她握住丁萬壽伸過來的手,另一隻手友好地在他比西瓜亮比電燈泡暗的光頭上撫摸了一把。丁萬壽咧開嘴,憨憨地笑了笑,模樣兒就像傻孩子見了娘,想撒嬌又撒不出來。他們站在馬路邊,親熱地寒暄起來,舉手投足甚至透出一份初涉愛河的少男少女青澀的嬌羞。那神神秘秘的親熱勁一下子讓河陽城的空氣暖起來。市場門口幾個乞丐遠遠地望著這一對冤家,口水都流了出來。早起的攤販們齊齊把目光聚過來,盯住這對河陽城的寶貝,兩大名人的會晤一下拉開他們的想像,他們猜不透今兒個河陽城又要出些啥事。

告別丁萬壽,重新騎上自行車,邸玉蘭哼起了「妹妹你坐船頭,哥哥我岸上走」的流行小調。正哼得帶勁,猛覺眼前一片紅紅綠綠,河陽城在她眼裡不像了。她放慢車速,朝那些紅紅綠綠騎去,才發現樓上貼滿了廣告。媽喲,幾乎街道兩旁所有的樓面都貼滿這玩意,一下子讓街道染上了某種色彩。

邸玉蘭的神經立時興奮起來。她推著自行車,劉姥姥走進大觀園一樣東停停,西望望,嘴裡已換成「大河向東流,天上的星星參北斗……」的調兒。行至老工行大樓前,她似乎聞見了什麼味兒,奇奇怪怪抬頭朝上張望,全街道上獨獨這幢樓沒貼。心裡納悶,憑啥這幢樓不貼哩?正張望著就見頂樓一扇窗戶的玻璃猛地碎下來,緊跟著一個黑黑的影子從窗戶飛出來,晃晃悠悠朝她頭頂飛來,她「媽呀」一聲,嚇得慌忙閃開。耳朵里嘭的一聲巨響,就見一個人像碎了的雞蛋一樣癱在了她剛才站的地方。鮮紅的血從那人頭上流出,迅疾染紅一大片街道。鮮紅在她的視線里慢慢變黑,黏黏糊糊的腥味瀰漫開來……

身經百戰的邸玉蘭讓這突如其來的事件嚇蒙了。雙腿僵在地上,手木然地扶著自行車,眼睛大睜著半天反應不過來眼前出了啥事。

樓上的人飛身趕來時,她脊背里還直冒冷汗,前心貼在後心上,身子忍不住地打哆嗦。當幾輛警車先後「吼啊」著停她身邊時,她立馬明白髮生了什麼,很快把自行車推馬路中間,選好一寬敞地帶,支車、取錄音機、接線……一切收拾停當後,樓底下的警察也剛剛用繩子把現場圍好。

新年的第一個早晨就這樣開始。當太陽升起的時候,老工行樓的四周讓人圍得水泄不通。邸玉蘭早已忘卻替女兒報仇的私事,她在人堆里扭著秧歌,嘴裡唱一首新編的順口溜:我們河陽好地方警察貪官結成幫

百姓有苦難上訪

貪官和警察比誰臟……

一曲秧歌扭完,圍觀的人更多了,邸玉蘭又換一首《便衣警察》的曲子,隨口唱道:跳樓了,摔死了摔死別忘記功勞

跳樓了,摔死了

警察的線線斷掉了

斷掉了——

東邊有個貪官,西邊有個警察

貪官說,你別查了

查了你就傻逼了

警察道,我線斷了

線斷你就自由了

自……由……了——

邸玉蘭的唱聲里,河陽城的領導和警察一點也不敢輕鬆。此時,他們已分布在各主要街道,指揮著一批一批緊急調集來的學生、工人、幹部,抓緊清洗樓上的廣告。

制售假證者實在可惡,一夜工夫,居然把河陽城的四街八巷給貼滿了。更可氣的是,這次的廣告不是即時貼,是一種高科技不沾水彩色紙,粘到牆上就跟印上去一樣,怎麼洗也洗不下來。批發市場的個體老闆們趁機拿來積壓幾年的各色刷子,最後選中一種鋼刷。矬個子老闆見天賜良機,一口氣將平日只賣一塊還銷不動的鋼刷漲到了二塊五,買就買,不買拉倒。負責人沒辦法,牙一咬,買吧!

陳天彪此時正在辦公室里。河化職工新年放假,市上讓立即集合3000人的隊伍,去刷主要街道西大街。他正在打電話叫人時,公安局又打來電話,讓他立即趕到老工行大樓,說檢察院收審的河化職工跳樓自殺了!

今天這日子咋了?!

陳天彪腦子頓時亂成一鍋粥,拚命讓自個先冷靜下來,憑直覺他斷定自殺的絕不是林子強,也不可能是汪小麗,一定是財務部副部長江上月。趕到出事地點,果真見江上月俯卧在地上,右臉貼住水泥地面,嘴裡、鼻孔里、耳朵里全往外冒著黑乎乎的血,半個腦袋已經破碎,腦漿迸濺在四周。陳天彪望了一眼,忍不住嘔吐起來。

這一幕曾在他腦子裡閃現過,記不清是啥時候,大約是檢察院帶走人不久。非常清晰,非常準確。當時只當是夢境,沒怎麼在意,想不到現在竟活生生擺在了眼前。

江上月在上市小組負責財務,也就是每一筆資金的具體支出。如果非要有人跳樓自殺,他不跳誰跳?

半小時後,江上月的老母親、媳婦和十歲的女兒哭天搶地從人堆里撲過來,想衝破武警的防線,往江上月屍首上撲。陳天彪不忍看這悲絕的一幕,在副檢察長的陪同下上了樓。

江上月少時喪父,母親寡婦拉娃娃,賣盡家當供他讀完大學,又給他娶了一個賢惠的媳婦,誰想卻是這麼個下場!

一間臨時改成辦公室的客房裡,副檢察長神情暗淡地對陳天彪說:「原打算過完節就放人,沒承想弄成這樣。」

陳天彪斜瞪住副檢察長,覺得他那哭喪著的臉極為做作,有一種欲蓋彌彰的虛偽。自從林子強事件發生後,他們之間就斷了聯繫,過去的友誼早已成為一堵冰冷的牆,此時橫在中間。陳天彪想說話,卻覺有根魚刺卡在喉嚨里,嘴動了動,但發不出聲。

「還希望你能主動配合,把這事處理好。」

陳天彪猛地彈起身,冒著嗓子被魚刺劃破的危險,激動地說:「我主動時,你在哪裡?現在出了人命,你讓我咋主動?」

副檢察長的臉仍舊躲在灰暗後面,心裡因曾經故意躲陳天彪,今天不得不求他,彆扭得有點拐不過彎兒,不過畢竟是老江湖了,面不改色心不跳,臉厚話軟這點基本功還是有的。他調整一下心態,說:「家屬的工作,我想還是由你們來做。至於案子嘛,今天我就表態,這案結了。」

陳天彪睜大眼睛,啥叫見好就收?這時他才明白,看來真是有吹簫的就有捏眼的。熬到關鍵人證跳樓,這案就結鐵實了。拿一個無辜者的性命去熄滅一場火,這就是所謂的立案偵查?

「這工作我沒法做,你們還是另請高明吧。」

說完他扔下副檢察長,恨恨地下了樓。他本來是想到樓下把江上月的老母親和媳婦孩子勸到廠里,冷月寒天的,別把老人家再鬧出啥事,不料剛到樓下,便碰上慌慌張張的李木楠。

「出事了!」

李木楠一看見他,就驚乍乍地說。從他臉上陳天彪看出事不小,壓低聲音問:「慢慢說,慌啥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