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九章

天漸漸放亮。晨光均勻地塗抹在大地上。深秋的大地,呈現出一派瑟瑟抖動的蕭條。萬木漸枯,百草凋零,花是見不著了,綠色也像是一夜間讓秋風掠盡,留給人們的只是滿目枯黃。

西北風照舊吹著,唯有它,像個永不知倦的鬥士,不屈不撓,堅定不移。

天是灰的,地也是灰的。灰天灰地中,河陽城睜開困頓的眼睛,迎接又一個黎明。

亂石河灘上,推土機的轟鳴在黎明還未來到前就已劃破暗夜的寧靜。西頭子那十丈長的明長城廢墟上,幾隻老鷹睜著憤怒的眼睛,怒視著那幾台「哇哇」亂叫的推土機和灰頭灰臉的人群。他們的闖入打破了亂石河灘的寧靜,也驚擾了廢墟上鷹們的好夢。老鷹們顯得很煩,它們弄不明白這些人到底要幹什麼,憑啥要闖入它們的生活?

鷹的視線里,包工頭子車光輝披一件深藍色風衣,立在風中。起早是他為數不多的幾個優點中的一個。等工地上的民工們發現時,他在風中已立了半個時辰。

他的臉上依舊露著溫和的笑容,是那種讓河陽人永遠也讀不懂的笑。河陽人的印象里,包工頭子車光輝一年四季都在笑。不管是冷笑、熱笑、溫笑、譏笑還是嘲笑,反正在跟你說話時他總是笑著的。沒見過他發怒或是發威,也沒見過他發悲還是發愁。

同是大企業的老闆,在河陽人眼裡,表情卻非常不同。陳天彪的愁,胡萬坤的酷,車光輝的笑。上到河陽官員,下到工程隊的民工,凡是跟車光輝打過交道的人,無不驚嘆他那笑。

有人說車光輝的錢,是賠笑陪出來的。也有人說凡是跟車光輝上過床的女人,都讓他的笑勾了魂。但河陽人公認的,還是車光輝笑裡藏刀,皮笑肉不笑,是個「笑面虎」。你瞧,他望見當官的,笑是從下巴往上擠的,一縷一縷擠上去,到了眉眼處,連眼都歪了。望見民工,笑又從額上落下來,像瀑布嘩一下散開,讓你覺得他溫厚、和善,那笑沐浴了你,讓你全身都舒坦。最是那遇見女人,笑從眼睛深處射出來,不用看臉,單看那眼睛,你就被一波兒一波兒的光給罩住,那光奪人心魄,直把你給淹了,沒了。

此刻,車光輝正望著眼前的景緻笑。

他先笑酒廠的職工。心想胡萬坤真夠絕,想出這麼個點子,讓酒廠的幹部職工輪流到工地上拾石頭,刨沙子。每天二百人,六點鐘上工地,干到十一點,下午還要在廠里上班。聽說是酒廠的職工現在不好好賣酒,五百多人的銷售隊伍實際堅守崗位的不到五十人,其餘不是做小買賣就是成天鑽茶屋裡打麻將,反正銷售員個個有錢,審計時最少的也佔用酒款一二十萬。檢察院抓了幾個,不敢往下抓了。五百人哪,能抓得過來!除非酒廠自己開個檢察院。胡萬坤沒轍兒了,只好想這麼個法子,說是重新打造企業精神。

車光輝不能不笑,把職工趕到工地上拾石頭,也能打造出企業精神?你瞧那些拾石頭的,兩三個人推一架子車,半天了往上撿一塊石頭。東倒西歪地灑了一工地人,一天拾的石頭賣到車光輝手裡,還不夠他們的飲料錢。

笑完酒廠的職工,車光輝又笑糖廠的工人。

在市長的再三干預下,車光輝的河建集團吸納了三百名糖廠下崗職工。原想這些丟了飯碗的工人會珍惜這次機會,沒想一進工地他們的怨聲就來了。堂堂一介工人怎能幹民工的活,這不辱人嗎?幹了不幾天,跑得剩下不到一百人。望著他們疲疲沓沓的樣子,車光輝苦笑了。

唯有河建的職工和鄉下來的民工,才讓他真正地笑了。

晨光里,亂石河灘就像一片荒蕪已久的處女地,急切地等待人們去開墾。天空中終年瀰漫的那股死亡氣息在這個早晨似乎淡了,晨風掠過,空氣里多了一些活氣,鮮鮮的,亮亮的。車光輝顯然是嗅到了。他聳聳鼻子,想聞得更真切一些。可是,這氣息竄動的很快,瞬間,車光輝又嗅到了一股熟悉的、糜爛的氣息。

他搖搖頭,目光掠過亂石河灘,伸向遠處茫茫的騰格里大漠。

車光輝很是奇怪,在這樣一個清晨,面對這樣一片正在開墾的處女地,居然生不出一絲兒的興奮。他的心態,更像是一個掘墓人。那轟轟隆隆喧叫著的推土機,傳遞出來的不是建設什麼的氣息,而是一種接近毀滅的聲音。

是的,對於河陽城來說,車光輝覺得自己更像一個掘墓者。從當初的車灰灰到現在的董事長,他在河陽城大大小小攬過多少工程,自己都記不清了。站在這個清晨的天空下,他突然找不到自己在河陽城建下了什麼。身後一大片敗落的鄉鎮企業,是他的手筆,再有,就是那缺胳膊少腿的半拉子工程……要說撤的、毀的,倒是裝了一腦子。

他笑笑,為自己這獨特的創業軌跡。

他並不認為自己是一個成功的企業家,甚至從來就沒想過要當企業家。所有的頭銜都是河陽人封給他的,跟他沒多大關係。他只認為自己這些年就這麼活了過來,活得有些亂,有些無奈;偶爾也活出些精彩,但都與建築無關,而是女人,是生命中不期而至的女人,讓他的生命豐富著,亮麗著。也只有在跟女人的碰撞中,他的生命才富有激情,思想才閃出靈光。

現在,他就被一個女人折磨著。

只要一閉上眼,女人的影子就明明亮亮閃了出來。女人的兩道眉黑而茂盛,形如鐮。後來他還發現,左眉中間有顆黃痣。長長的睫毛下,那一對藏而不露的眼睛,讓男人往往忘了提防。等發現被這雙眼睛牢牢吸引住後,回首凝望,才發現這是一雙多麼不同尋常的眼啊!那雙眼睛既不烏黑,也不發亮。看上去朦朦朧朧的,像是有一層薄霧罩在上面。望久了便發現,那不是霧,是一層蘊動的氣。這氣從兩口井裡升騰出來,帶著心的靈性,帶著肉的光芒,融合成一道奪人心魄的光,似水,比水柔,似火,比火烈。但決不是電,是一把柔柔的劍,能穿透男人的心臟。而在利劍出銷的一瞬,那眼是微閉著的。只露出兩彎盈盈的水波,若明若暗,似粉似黛。男人往往只注意了水波,它生動、柔媚、妙趣橫生,有一種縹緲,有一絲兒的夢幻,卻忽略了那劍。其實最傷人的,是那劍,劍柔軟無比,刺中了卻讓你轟然倒地,粉身碎骨。

不幸得很,車光輝就被那劍刺中了。

車光輝搖搖頭,這一切真是不可思議。車光輝跟女人認識也有一段時間了,以前這種感覺好像不是太濃,最近卻十分強烈。

苦惱的是,女人擊中他後,忽然就冷起來。這種欲擒故縱的老把戲,車光輝早已見怪不驚。這一次,卻難倒他了。

這女人,煎熬人啊。

這個時候,黃丫兒已做好早點,上樓去請劉素珍。

劉素珍靜靜地躺在床上,臉色蒼白。眼睛有些紅腫,一看就知是昨夜又哭過了。丫兒輕輕挪步至床前,喚道:「阿姨,早飯好了。」

劉素珍眼珠動了動,說:「這陣我不想吃,你跟前子先吃吧。」劉素珍的憂鬱感染了丫兒,她為眼前這越來越蒼白的女人心生嘆悲。邊上悄立了片刻,輕聲勸道:「阿姨,飯你還是按時吃吧,你這病,是經不住亂餓肚子的。」

一聽「病」字,劉素珍腦子裡「嗡」一聲,爬起來就沖丫兒發火:「我病不病礙你啥事,大清早的你咒誰呀!」

「我哪有咒你,我在勸你。」黃丫兒見慣了劉素珍的瘋勁,暗地裡她拿劉素珍叫劉瘋子,有次叫失口,讓車前子聽到,車前子追問:「你剛才叫什麼,再叫一遍?」黃丫兒知道是失口,搖頭不敢。車前子不依,非要她叫,她就大膽叫了,沒想車前子聽了,笑痛了肚子:「叫得好,叫得好呀,瘋子,她真是個瘋子,他也瘋,我們一家全是瘋子!」

「還敢頂嘴,你個小妖精,到底跑我家幹嗎來了,說!」劉素珍跳下床,一把撕住黃丫兒,兩隻手用滿了力,捏住黃丫兒脖子,「小妖精,小妖精,敢咒我,說,跑我家幹什麼來了?」

黃丫兒眼看接不上氣,瘋婆子這是真瘋了,一邊掙扎一邊用勁力氣喊,聲音驚動了樓下的車前子,跑上來一看,黃丫兒快讓劉素珍掐的沒氣了,一頭撞過去:「幹嗎啊這是?」

劉素珍被兒子撞得一個趔趄,摔在了床上。

「找死呀,你居然幫她?」

車前子不理她,一把拉過丫兒:「少理她,瘋子!」

到了樓下,黃丫兒終於緩過氣來,臉上剛有了血色,哭聲就出來了。長這麼大,哪受過這委屈,想想在文老先生家,她可是寶,說是當保姆,其實是當寶貝。文老先生哪捨得讓她幹活,重點的話都不敢講,瘋子居然敢把她往死里掐,想著想著,氣來了,一把撕住車前子:「瘋子家的,我讓你掐,我讓你掐!」

黃丫兒的小手越來越用勁,她真是氣壞了。車前子「啊啊」叫著,用力往開推黃丫兒,可是推不動,最後用足了勁,踹黃丫兒一腳:「瘋丫頭,你也瘋了啊,抓爛了我的臉。」

「活該!」黃丫兒出了氣,心裡平和多了。後來見車前子臉上真讓她抓出了血印,心立馬又疼,走過去想摸摸爛處。車前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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