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八章

往事如煙,襲擊了陳天彪。

一場接一場的大雪,紛紛揚揚落下來。

二十多年前的那場大雪封住了朱王堡通往河陽城的公路,整個村莊茫茫一片,冬日閑著沒事幹,蘇萬財拉上本家堂弟蘇栓子,提著篩子,嚷嚷著去麥場上捉鳥。捉鳥是蘇萬財的拿手把戲,只要下雪,他的手就痒痒,再說又是兩個多月沒嘗過葷腥了,嘴饞的實在受不了。

兩人出了巷子,往北一拐,踩著二尺厚的雪,穿過一片小樹林,來到麥場上。雪刺眼的亮,蘇萬財眯著眼瞅瞅草垛,草垛上也是厚厚一層雪,鳥們藏在草垛里,嘰嘰喳喳地叫。

輕輕繞到草垛後頭,那兒有一片窪地,碾場時灑下不少麥谷,鳥們平日里就在那兒覓食。蘇萬財讓栓子拿住繩頭兒,自己輕踩著雪,慢慢移到窪地里,小心翼翼地扣下篩子,用一根拴了細麻繩的柴棍兒支起篩子的一邊。支穩了,才掏出一把細穀子,均勻地撒進篩子底下,又掏出一小撮在篩子外邊稀稀地散了一條細路,然後輕輕移過來。見沒驚動垛上的小鳥,才放心地掏出煙末子,跟栓子卷了個煙捲兒。

那天的鳥太精明,好像一開始就看到了蘇萬財的陰謀,半天竟不飛出來一隻。栓子是個沒耐心的人,見鳥不上當就嚷嚷著要回,說劉三狗跟朱二姑今兒個定親,可不能耽擱了肉盤子。蘇萬財罵:「人家定親,你急啥?就劉嗇皮家那盤子你也饞?他家那個細法,一輩子毛上捋虱子,能給你放幾片肉,還不如扣它幾篩子,美美地吃一頓。」

「那就再冒一根,說好了,冒完沒事我就走。」

兩人又卷了煙捲兒,四周是一片子靜,鳥的嘰喳讓兩個人心懸得很空,生怕一落地會驚飛鳥兒。終於,有鳥「撲撲」地從垛上飛下來,飛到他們的目光里。兩個人心提的更緊了,連呼吸都屏住了,眼看著就有鳥跳進篩子里,蘇萬財搶過繩頭,怕栓子心急,拉早了,可「撲啦」一聲,鳥們又飛走了。

「走吧。」栓子嘟囔。

「夾住你的嘴,心急能吃熱豆腐?再等等,沒看見,鳥們正試探哩。」

果真,鳥們一連試探了幾次,確信不是圈套,你讓我我讓你地往裡跳,一隻,二隻,四隻……

「拉呀!」

「急個蘿蔔,沒望見還有五隻嘛!」蘇萬財懊惱地一把打開栓子的手,又屏住呼吸等。

終於,只剩下一隻沒進了,蘇萬財不敢再等,屏住氣剛要拉繩兒,就有人亂喊著跑了過來。

「撲騰騰——」鳥全飛走了。

「爹死了還是娘抹脖子,哪個挨刀的!」

蘇萬財氣得一跺腳,沖喊叫的方向罵去,還沒罵完人就到了跟前,是小寡婦麻大姑。

「不得了了,破爛兒快死了——」

麥場西頭那間四面漏風的破屋裡,破爛兒真的快死了。蓋在身上的那床爛被窩就像鐵一樣,一敲嘣嘣響。破爛兒身子凍得更像冰塊,臉青黑青黑,一個磁蛋蛋,看不見一絲兒血色。麻大姑粗聲破嗓催蘇家弟兄,叫他們快背破爛兒去看醫生。栓子沒心思聽小寡婦嘮叨,一扭身走了,蘇萬財一想背了這破爛又得挨書記的罵,說了幾句風涼話,也走了。

雪地里,二十六歲的小寡婦麻大姑背著只剩一口氣的破爛兒,艱難地朝村子走去。白雪皚皚,那一深一淺的足印,記錄了這對患難夫妻最初的愛情。

其實,在這以前,破爛兒是有過一場愛情的。正是那場大雪,深埋了這一切。至今想起來,陳天彪仍感到身上冷冷的。

五十二年前,破爛兒出生在那個叫下四壩的村子裡。破爛兒是孤兒,爹媽死得早,他是吃百家飯長大的。

十七歲那年,他孤身進了河陽城,收起了破爛,兩年後的一天,他在河陽城遇見大隊書記的女兒蘭花,蘭花跟他同歲,小他幾個月,初中念完後在家閑著,不用下地幹活,也不用掙工分,唯一的事就是跑到河陽城玩,破爛兒城裡熟,自告奮勇給蘭花當起嚮導。

一年後,兩個人竟然有了戀情,這是多麼不可思議的事啊。要是放在今天,陳天彪興許就把一切都掐死在萌芽中,偏是在那時候,吃百家飯長大的破爛兒心氣竟高得能冒過天。蘭花讓破爛兒到她家提親,破爛兒就傻乎乎跟在媒婆花大嬸後頭,來到大隊書記家,還沒等花大嬸說完話,大隊書記一把扔了破爛兒恭恭敬敬奉上的厚禮,暴跳如雷道:「一個撿破爛的,敢跑老子門上提親,癩蛤蟆想吃天鵝肉,你豬腦子裡進了水,也不到先人墳上撒泡尿照照?」

蘭花跑出來說:「我願意,是我讓他來的。」

書記一個巴掌打過去,蘭花捂著臉跑自個屋裡哭去了。

書記吼道:「給老子滾!再敢跑進老子的門,老子打斷你破爛的腿。」

整整一年,破爛兒去一次,書記摔一次,罵一次,蘭花哭一次,可兩個人就是分不開。

破爛兒也有些灰心了,心想自己真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就想跟蘭花分開。可蘭花不依,非要嫁給他,破爛兒吃了秤砣鐵了心,又去。

兩斤白糖,兩塊茯茶,一個四斤重的肉方子,紅紙包著。媒婆花大嬸不去,說她老臉上掛不住這個臊,拿褲襠打臉哩。花大嬸發完牢騷,又規勸:「破爛兒,說句不當聽的話,再跑也是白搭,多好的主兒人家都推了,就你?趁早死了心吧,有本事,哄著睡了,生米煮成熟飯,看他大叫驢把你吃了……」

「大叫驢」是書記的外號,村裡人背地裡都這麼叫他。

媒婆花大嬸讓「大叫驢」書記駁了幾回面子,恨他,出了個餿主意。

破爛兒心一橫,就當闖鬼門關,豁出去了!

那天的陽光很好,空氣里瀰漫著莊稼成熟的味道,「大叫驢」書記躺在書房炕上,叼著五分錢一盒的經濟煙,樂滋滋地聽廣播匣子,見破爛兒進來,一個蹦子跳下炕,鞋都沒顧上穿。

「好你個死皮賴臉的爛貨,三番五次的,不知天高地厚。」他一把搶過破爛兒提的禮當,扔到院子里。大花狗聞見葷腥味,呼一下撲過去,肉方子讓它逮個正著。

「我要娶她。」破爛兒硬梗梗道。

「挖你先人的墳!」大叫驢書記怒吼道,「今兒個老子把話挑明了,你狗日再敢動蘭花的腦子,老子擰斷你脖子,滾!」

「我要娶她!」破爛兒恨恨道,目光堅硬地對住書記,臉上一點畏懼也沒。

「反了!反了!敢騎到老子頭上拉屎。」大叫驢書記突然放緩語氣,「你滾不滾?」

「不滾!我得娶蘭花!」既然臉已撕破,破爛兒也就不覺有啥狠不過去的了。

可是他錯了,他低估了書記,這個被人罵做「大叫驢」的傢伙一旦狠起來,做出的事是別人無法想像的。

書記叫來了民兵,那時節,民兵手裡是有槍的。

「給老子捆起來!」書記炸了雷,房頂都要揭破了。

就這一句話,破爛兒挨了繩子,細細的麻繩扎進肉里,皮不開肉不綻,一捆就是三天,不給吃不給喝,兩個民兵輪流著抽他耳刮子,邊抽邊問:「還想不想蘭花?」

「想!」

又抽一個。

「想不想了?」

「想!」破爛兒回答得更堅定。

「啪!」抽得更響,接著是一槍把子。

幾天後,破爛兒被放出來,蘭花急不可待,兩人又偷偷在一起,一個摟著一個,哭。哭夠了,蘭花狠下心子說:「跑吧,帶我跑吧!」

就跑!剛跑到河陽城,追的人就到了幾條路口都給堵上,再想跑,除非長翅膀。

他們躲進一間破房,收破爛時破爛兒常在這歇腳,兩個人又抱著哭,天黑下來,暗淡的月光下,兩個奪命的鴛鴦擁抱著,嗚嗚咽咽,哭出一串子對命運的憤懣。

彎月如鉤,鉤住兩個人的心,現實的不平,未來的渺茫,齊齊地朝他們壓來。這時候,破爛兒才覺出自己的弱小,望著天上細碎的星星,他忽然想,星星是沒有愛情的,除非它變成月亮,或者太陽。

「回去!」破爛兒抹乾眼淚,忽然說。

蘭花不回去,她鐵了心,一回去,就再也見不到破爛兒。

「回去!」破爛兒口氣硬硬的,像吐出個刀子。

蘭花見破爛兒兩眼發凶,一臉煞氣,忽然更怕地抱住他:「你不要胡來,不要!」

「我不會動你老子的,不會!」破爛兒的話從牙縫裡迸出,一股子火腥味。

「你睡了我吧,睡掉他就沒辦法了。」

蘭花邊抽咽邊緩緩解扣子,一粒,又一粒,那粉白的身子,一點點顯出來,借著月光,破爛兒看到那白在抖,在顫。那是怎樣的一片白啊,脆脆的、嫩嫩的、生生的,如同草葉上的露珠,那麼晶瑩,那麼剔透,美得令人心驚!卻又那麼烈,如油燈上的火苗,撲撲的,分明要把破爛兒點燃。蘭花的手指解到褲腰上,眼看著女兒家那一片粉全要露出來了,破爛兒牙一咬,朝天吼道:「穿上!」

可是遲了,破房子外邊,書記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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