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章

國慶節一完,車光輝的隊伍就開進亂石河灘。

酒廠科技生態園項目催得緊,要趕在冬季停工前幹完主體工程,這事不能耽擱。他把三個項目處的人集中過來,又從鄉里叫了一批民工,聲勢浩大地打響了戰役。

貸款的事終於有了眉目,想不到說話靦腆的賈科長辦起事來卻很乾脆,沒怎麼難為就把報告批了。行長的路子也已跑通,只待酒廠的擔保手續辦妥後,先期的五百萬貸款就可以到賬。

這天車光輝正在工地上忙活,保姆黃丫兒突然打來電話,說劉素珍又犯病了,在屋裡砸東西呢,她攔擋不住。車光輝說:「甭管她,想砸什麼只管讓她砸。」

老婆劉素珍砸東西是常事,這年頭,家裡女人不砸東西,證明男人沒用。這是車光輝的邏輯。車光輝有很多混賬邏輯,這些混賬邏輯已經成為他對付世界的好辦法。這天他卻不走運,電話合上沒多久,黃丫兒又打來了,拉著哭腔說:「叔你快回來呀,再不來,家要被燒光了。」

一聽燒字,車光輝怕了。老婆劉素珍這些年精神不大正常,真要燒起家來,黃丫兒是擋不住的。他跟工地上的人交代幾句,驅車就往回趕。

車光輝回到家,妻子劉素珍正等著他呢。

劉素珍沒燒,但家裡砸得早不像樣子。車光輝以前還敢把值錢的收藏品,陶啊罐的放顯眼處,讓劉素珍砸掉幾批後,不敢了。客廳以及卧室里,只擺些好看卻不值錢的,就這,三天兩頭仍然免不了噩運。

「怎麼回事?」車光輝瞪住老婆,老婆不像是發病,像是發瘋。

「哪裡的臭婊子,說!」劉素珍往前橫跨一步,一張臉上燃燒著炸藥。

車光輝被問了個措手不及,邊放包邊說:「又發神經了?」

「死去吧你,搞多少才夠!」劉素珍忽然撲向車光輝,這是她最近想出來的惡招,與其吵不如打,與其打不如先撕他。撕爛他,看他還怎麼出門。

車光輝連忙招架,邊招架邊喊丫兒:「你姨又發病了,快來捆住她。」

這一招真靈,氣勢洶洶的劉素珍一聽「捆」字,果然不敢了,再鬧車光輝真敢捆她。以前劉素珍發病,車光輝一點辦法也沒,後來是醫生出的主意,讓他用繩子。結果發現,這招很靈,繩子便成了車光輝對付老婆發病的利器。

劉素珍跌坐在沙發上,鼻子一把淚一把。車光輝理好衣服,對著鏡子照了照,臉沒被撕破,他怒恨恨一眼掃過去,見劉素珍還在哭。

「哭什麼喪,病犯得重了是不?!」

劉素珍噤聲,剛才的蠻橫瞬間沒了影,可憐兮兮望住車光輝。

劉素珍就這樣,反覆無常,難以自控。她不是裝病,是真有病。這病好幾年了,車光輝帶她四處求過醫,吃了不少葯。後來劉素珍拒絕求醫問葯,怕車光輝拿毒藥害死她。但這些年劉素珍也學會了裝,裝得還很像回事。更多的時候,你分不清她是真犯病還是假犯病,可能連她自己也分不清。

「上樓睡覺去!」車光輝沖老婆叫囂一聲。

換在往常,劉素珍會聽話地上樓,哪怕睡不著,也要在床上躺著。她對車光輝的恨往往就那麼一兩聲,吼過去就沒事了。今兒個她沒,淚眼兮兮地盯住車光輝,盯半天,忽然又撲過去,一抱子抱住了他。

「求求你了,不要再碰婊子行不,可憐可憐我們母子吧,再碰,我們母子都會瘋的。」

車光輝沒想到老婆會這樣,身子在劉素珍懷裡連著打出一片悸。

「你碰的夠多了,把剩下的半輩子留給我們母子吧,求求你了。」劉素珍越說越恓惶,淚把她的臉頰打濕了。

車光輝伸出手,摩挲著妻子頭髮。這一刻,他有所觸動,內心某根最軟的弦,被彈了一下。

「好了,快去樓上吧,不要亂想,你身體不好。」

劉素珍猛地抬起頭:「我亂想,你說我在亂想,姓車的,你敢說你沒碰?!」

「素珍!」車光輝叫了一聲,又放緩聲音道,「跟你說多少遍了,你身體不好,要多注意休息。」

「你個沒良心的,少拿身體嚇唬我!」

話未落地,劉素珍痙攣起來,一雙手先是抖著,緊跟著四肢抽搐,口吐白沫,羊癲風似的倒在地上。

黃丫兒從角落裡跳出來,拿根繩子就要捆劉素珍,車光輝一把拽住她:「你跟她說什麼了?」

「我啥也沒說呀。」黃丫兒抬頭道。

「別捆,今天別捆,把葯拿來。」

家裡是有常備葯的,劉素珍這樣已不是一天兩天,說真心話,車光輝不是不管她,管,但沒用,前腳醫好,後腳病又犯。

強行服了葯,劉素珍安定下來,這葯其實就是讓人安定的。車光輝抱起劉素珍,往樓上去。黃丫兒怪模怪樣看住他們,心裡道,今天這人可有點反常。

半小時後,劉素珍睡著了。車光輝並沒馬上離開,坐在床邊,愛憐地望住眼前的女人。再怎麼說,這也是他的結髮妻子呀,跟他吃過苦患過難,嘗受過人生的艱辛。只是……

老婆劉素珍原本不這樣,她曾是個性格開朗,風風火火的女人。當姑娘時,還是隊上出了名的鐵姑娘。可是,自從車光輝有了錢,成了大老闆,她便慢慢變成另一個人。多疑、猜忌,老是怕車光輝外頭有女人。這樣的事其實是阻擋不住的,這點她比誰都清楚。但她沒法控制自己,終日陰雲滿面,心情抑鬱,這給她的身體帶來了更大傷害。早在五年前她就患了糖尿病,醫生不止一次勸誡,要注意調節情緒,不能太激動,盡量不生氣,要平和、樂觀。

糖尿病人有兩大忌:一是飲食。要多食豆面、蕎麥麵等雜糧,忌食含糖量高的食物。水果更是不能沾嘴。二是情緒。要放鬆自己的心情,切忌大悲大傷。飲食上劉素珍控制得不錯,每日按醫生囑咐,雜糧蔬菜配以少量的白面、雞蛋,一日五餐,保姆會按時做好。情緒卻由不得她自己。尤其兒子車前子學壞以後,她更是動不動暴跳如雷,歇斯底里。

不能提兒子,一提兒子,劉素珍就會崩潰。

車光輝對她打擊已經夠深重,現在再加上兒子,不變瘋才怪!這小雜種才多大點人啊,就敢把父母不往眼裡放,三天兩頭領烏七八糟的人上家裡鬼混,抽煙、酗酒、上迪廳打架鬧事,有兩次還差點弄出人命。這不成心不讓她活嗎?她真想拿根鐵繩將他拴了,不讓他出門。

錢,都是錢惹的禍。每每想到這裡,劉素珍就想一把火把啥也燒了,燒了它總乾淨了吧?

車光輝木然地坐了好久,腦子開小差了,一個人影兒跳出來,先虛著、淡著,腦子裡一下一下地晃,接著就真,就強烈。到後來,車光輝有點控制不住。

這天他沒吃飯,沒胃口。天快要黑時,他拿著包往外走。一直坐在餐桌邊等他吃飯的黃丫兒追出來:「你要去醫院啊?」

「去醫院做什麼?」車光輝被黃丫兒問得莫名其妙。

黃丫兒低頭囁嚅一陣,猛地抬頭道:「還能幹什麼,看我姐啊,你當我不知?」

車光輝嚇了一跳。黃丫兒隨後說出的話,就讓他腿都抖起來。

「你去醫院找我姐的事,姨知道,她就是因我姐發病的。」

車光輝的步子最終還是邁到了醫院,本不想來的,黃丫兒那麼一說,心就突突跳,血也熱,鬼使神差就往醫院方向走了。

大丫在樓道里看見了他。

「來了?」大丫問。

「來了。」車光輝說。

「今天又來看哪個?」大丫問。車光輝每次來,都說是看病人,最近病人是多,多得醫院都裝不下。

「看位領導,他也出血了。」

「領導也出血啊?」大丫驚訝了一聲,原又背過身去。幽暗的燈光下,車光輝看到一張背影。背影有點朦朧,有點飄,有幾分虛幻。可這樣的背影,他在河陽城是遇不到的。車光輝腦子裡至今還清晰地記得第一次看見這背影時的情景,他承認,他不是一個多崇高的人,打那刻起,他的心裡就有了東西。

「怎麼樣,作家病情好點了吧?」車光輝往前跨了小半步,問。

「老樣。你閑著啊,我得去侍候病人了。」說完,幽靈一般消失。

一道幽暗滑過心底,帶著失落。車光輝苦笑一聲,發了會怔,掉轉身走了。出醫院時他想,有些事真是急不得,得慢慢來。她不給機會,上天會給機會的,他又想。

第二天車光輝沒在外面應酬,惦著老婆孩子,劉素珍發病是個信號,要是再不留心,麻煩就大了。車光輝吃過這虧,教訓深。

回到家,黃丫兒已做好飯等他。餐廳里不見老婆兒子,車光輝感到蹊蹺。

「人呢?」

「姨跟前子哥又罵架了,誰也不出來。」

「又為啥事?」

「前子哥想玩電腦,說是上網查東西,姨不讓。爭來爭去,前子哥就把電腦砸了。」

「啊?!」

黃丫兒捂住嘴不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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