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章

夏日的河陽城是非常焦躁的。

晨風從北部的騰格里沙漠刮來,挾著沙漠的驕橫、暴躁,捲起河陽城上空浮蕩的腥爛氣,令空氣乾熱難耐。廣場里,新植的草坪讓夜間納涼的人踩得東倒西歪,幾個肥碩的屁股印很清晰地印在草坪上。襯了屁股的廢報紙,小孩扔的雪糕紙、冰棍袋、飲料瓶亂七八糟撒一地。大風前新裝的不鏽鋼垃圾桶早已不知去向,只有一個尚未撤除的老式鑄鐵垃圾桶孤零零擺在廣場東口。但因為太破舊,人們嫌棄它似的不肯往裡面扔東西。廣場東頭大什字馬路邊上,幾個穿黃馬甲、戴口罩、提掃帚的環衛工人圍在一起仰起脖子,使勁地瞅著通天柱頂端迎風飄動的粉紅物,爭辯它到底是姑娘的內衣還是婆姨們的……

高高大大的建築物下,早起的人們雞一樣渺小。

晨練的人排成三個方陣。東邊是一個滿頭銀髮身材瘦小的老人領著練劍,中間是上了年歲的婦女們扭秧歌,西邊是年輕人跳早舞。廣場西邊馬路邊,賣早點的小攤正在生爐火,噼噼啪啪的柴火聲中,幾股子濃煙烏騰騰升起,很快在廣場上空匯聚成一塊黑雲。早點攤的四周,晨風卷著垃圾,發出嘩啦嘩啦的聲響。

穿過修建河化大廈時臨時打通的一條碎石巷道,被譽為河陽火鍋一條街的共和街上,大多的店鋪還關著門。共和街在黎明中呈現出一片難得的寧靜。這條街剛貫通時曾被定位為河陽城的商業一條街,有人還充滿幻想要把它直接提升為步行街,讓河陽城因此罩上現代都市的光環。不料第一批入駐的店主很快讓這個幻想破滅,後來精明的四川人、浙江人乘勢搶奪地盤,將一大半門面改成風格各異的火鍋店,才讓這條街得以繁榮。

火鍋店中間夾雜著的網吧里,聊了一夜天的中學生們此時極不情願地走出來,揉揉猩紅的眼睛,伸伸青春的懶腰,打幾個哈欠,呼吸幾口有異味兒的空氣。在學生們對黎明的一片怨恨中,一輛坦克一樣笨拙的推土機轟隆隆地響過來,發出刺耳的叫聲。推土機後面,一夥民工扛著鐵杴,踏著有力的步伐,跟著推土機往西走。學生們看見,民工們胳膊上系個紅袖套,袖套上大大地印著一個「拆」字。

推土機駛出共和街,穿過河陽城去年新拓寬的新西大街,又往西走了近兩百米,停在了一座孤零零的四合院前。民工們像警察一樣迅疾散開,從四周圍住了這座四合院。

這時天已透亮,太陽躍躍欲試地想從東方祁連山脈噴出。吃早餐的人們正從各自家門走出,往牛肉菜麵館、臊子麵館趕。街上行人漸多,學生們穿著校服,跨著自行車,嘰嘰喳喳說笑著從四合院周圍騎過去。

與周圍的忙亂和嘈雜相比,四合院的平靜讓人覺得詫異。誰都知道,這可是一座非同尋常的院子。大風過後,雙扇硃紅色院門又塗了一層新漆,晨光中發出耀眼的紅。青磚砌成的年代多少有些久遠的院牆上,畫著一些大小不等的圓,圓中間隱隱約約還能看到寫過的「拆」字,很規範,標準的楷書,一看就是王書法的手筆,可惜讓髒水給潑了。四合院兩邊,新起的居民樓里有人從陽台上探出頭,偷窺四合院是他們的愛好,你還別說,四合院老有風景讓他們望去,誘人得很,也刺激得很。推土機誇張的叫聲中,居民們的目光布滿了疑惑,不多久便一個個失望地收身而去,這樣的場面他們看得多了,陣勢比這大的也見過。推土機的叫喊令他們煩躁,四合院一次比一次的鎮定又令他們心生敬佩,到底是不一般的人家。

四合院西邊,起到二層的樓房像殘疾人一樣風中哆嗦,橫七豎八亂插在混凝土中的鋼筋,這陣兒有點張牙舞爪。因為四合院的緣故,這樓只起了兩個單元,另兩個單元卻讓四合院阻住了,看上去便有點不倫不類,把周圍的景緻給破壞了。

太陽噴出的一剎那,四合院硃紅色大門「吱呀」一聲,開了,推土機的驚喜中,門縫裡探出半個女人身子,粉粉的,懶懶的。女人還沒換掉睡衣,頭髮散亂地披著,臉因慵懶而顯出幾份嬌媚,身子粉嘟嘟的,性感。女人望一眼門口「突突」囂叫的怪物,縮了進去。很快她又走出來,粉衣綠褲,一股子艷,身材略略顯胖,但胖得恰到好處。民工們忍不住就將目光粘上去。女人軟軟一笑,差點笑酥民工的骨頭。她雙手端起一個盆子,嘩,將一盆污物潑灑到推土機上。登時,空氣中騰起濃濃的臊臭。民工們慌忙捂住鼻子,四散逃開,女人「咯咯」笑了幾聲,進去了。

女人上好門鎖,望了一眼東邊升出的日頭,伸個長長的懶腰,趿拉著木拖鞋進了西廂房。

男人睡得正香。

女人坐在寫字檯邊,胡亂翻看桌上的稿紙,男人昨夜又寫了許多,這陣子真是寫瘋了。女人從不關心男人寫什麼,也沒法關心,只要不停地寫她就高興,寫是她生活的希望,也是她熱愛男人的理由。她在稿紙的下角悄悄拿筆做個暗記,這是她的秘密,男人從沒發現過,她在檢查男人寫作的進度。做完這項神聖的工作,她暗自一笑,覺得很滑稽,很有情調,又趿著拖鞋,在屋裡毫無目的亂轉幾圈,實在想不出該做什麼,索性又回到床上。

床才是她最想要的位置。

女人細心地望住睡熟的男人。

男人昨晚熬了夜,睡相踏實得很。女人搖了幾下,沒搖醒,女人的情趣上來了。女人的情趣老是來得很怪,也很突然,連她自己都把不準脈,一來便不由自主,便不可遏止。果然,女人伸出舌頭,在男人裸露的身子上舔起來。女人舔得很藝術,很見功底,男人很快開始抽搐。女人的牙輕輕咬住男人乳頭,手指在男人裸體上微妙地划動,彷彿一葉槳,在水面上打著滑兒,時快時慢,撩撥得水面嘩嘩作響,幾個漣漪後,停在了想停的地方。男人條件反射似的抽搐著,眼還閉著,人卻翻身壓住了女人,屋子裡很快響起興奮的呻吟……滾滾熱浪立時騰起來,放肆地飄在四合院上空,河陽城立馬多出一股粉紅味。

包工頭子車光輝這天早上起得晚了一點。昨晚他沒回家,睡在了小洋樓。

小洋樓位於河陽城東北角,這兒原來是一片闊大的核桃園,歸林業局管轄。幾年前林業局將核桃園開發成簡易茶園,供河陽人休閑避暑。車光輝看中這個地方,費了不少心思,才將核桃園買下來,開發成花園住宅小區,給河陽城又增添了一道景色。三層高的小洋樓掩映在翠綠的核桃樹下,車光輝又在核桃樹間點綴不少樓亭、魚池,還有曲曲彎彎的碎石小徑,使小區環境平添了幾多浪漫。小洋樓賣得不錯,買主大多是來河陽辦廠的外地人,當然也有河陽城裡的暴發戶。

車光輝擁有的這棟,原本賣給了腐竹廠老闆楊東升。楊東升建義烏商貿城虧了血本,為償還銀行貸款,將房子又轉賣給他。車光輝沒再出售,把它留作交友會客尋開心的地方。

包工頭子車光輝本質上並不像個商人,倒像個浪跡天涯的藝術家。他善於賺錢,更善於大把大把花錢。他有一個夢,就是有一天厭倦了賺錢的生活,會有一個女人陪著他去浪跡天涯,這個女人不一定年輕,也不一定漂亮,但一定是個詩情畫意的女人。他想他會愛上這個女人。

車光輝愛過不少女人,但每次都不夠徹底。這不怪他,人在沒錢的時候談愛是一種奢望,即或碰到了,也未必有信心能把它抓牢。人在錢多的時候談愛會顯得矯情,錢的顏色能改變許多事物,包括愛情。車光輝四十多歲,拋去幼年童年,生命的黃金時間幾乎分別處在這兩種狀態里,這就使得他的愛老處在半虛空狀態,沒法落實,也就沒法放放心心去愛女人,至於有沒有女人真正愛他,他想過,卻沒有答案。因此車光輝想,他打算放棄賺錢生涯的那一天,也許是他尋找真愛的那一天。

眼下顯然不是時候,河建集團這些年發展迅猛,已成為河陽建築業龍頭老大,無論從哪個方面講,他都不能丟下不管。再說了,真愛是可遇不可求的,好女人的確很多,但真正屬於你的那一個,卻要等上帝牽線搭橋排除萬難在一個合適的機會給你送來。上帝是很公平的,它給了你賺錢的機會,難保不在別的方面難為你,啥都讓你佔全了,別人還活不活?

車光輝不急,他老取笑自己,一條腿不小心踩錯了道,誤踏到錢上,另一條說啥也得留神,不能再踩在陷阱上。對於一個有著巨額財產的男人來說,每一個女人都可能是陷阱。

昨晚他在小洋樓招待河陽文學界的一幫朋友。車光輝跟這幫文人很合得來,一有空就拉他們喝酒聊天。

要說河陽城這幫文人,個個都是嘴上帶刀的角兒,編排起事兒來,真是白刀子說話,紅刀子唱歌。河陽城不少有分量的主兒,稀里糊塗就栽在了他們嘴皮子下。這幫傢伙喝起酒來,真稱得上是口無遮攔,心無玄機,海闊天空激揚文字,把個河陽城翻來覆去,血淋淋當了下酒菜。還好,他們對車光輝,算得上嘴下留情,除了愛蹭點拿點,還是很夠朋友的。

車光輝出生在一個沒落的地主家庭。曾祖父曾是河陽名氣最大的地主,據說擁有良田千畝,牛馬百匹,車家大壩幾百戶人家都是他的佃農。這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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