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八章 千頭萬緒

賈士貞和張敬原的談話雖然沒有僵局,但是並不愉快,這是賈士貞事先已經想到的,官場上都是這樣,千條萬條,只要提拔了,心裡就高興,不提拔就怨聲載道,滿腹牢騷,甚至罵爹咒娘。賈士貞在到西臾之前,也曾不止一次想過,假如他想當個太平官,組織部長是個相當不錯的跳板。不要三兩年,就可能當上市委副書記,那時他才四十歲剛出頭,不久就能當上市長、市委書記。五十歲之前說不定就能上到副省級。然而在賈士貞心裡,在他當省委組織部幹部處長那幾年,他就認定了,中國的幹部人事制度必將面臨著一場改革的大變化。而這種改革不可能像當初農村經濟體制改革那樣,中央沒有文件,各地先幹起來,這種改革又必須從實踐中總結提高,就像當初江蘇沭陽縣率先提出幹部「任前公示」一樣,無論怎麼說任前公示是幹部人事制度的一大改革,一大進步。後來,經過中組部調研,被寫進中央《幹部任免條例》中去,以後各地才照辦。賈士貞到西臾市委組織部之後,看到高興明給他的那些將要提拔的幹部名單,以及那些考察材料,他居然不顧後果,隻身一人悄悄去下臾縣微服私訪,以至碰到許多連想都不敢想的事,這才堅定了他下決心改革現有的幹部考察、選拔、任用制度。哪怕在這個過程中,走了彎路,犯了錯誤,他也決不回頭。他不願意當一個平平穩穩的庸官,更不做一個貪官。但是,改革對於一個領導者來說,風險之大,可想而知了,而且事實證明,大多數改革者都將半途而廢,直至自消自亡。

就在這時,賈士貞那開著一條縫的門響了幾聲,隨後進來一個人,賈士貞一抬頭,見是庄同高,在這一瞬間,賈士貞感覺到庄同高瘦了,兩邊的顴骨本來就高,現在更顯得突出了,像兩個對稱的小丘。但那花白的頭髮不見了,已是滿頭黑髮,賈士貞一看就明白了,如今科技那麼發達,只要焗油一抹,半個小時,就可以白髮變黑。賈士貞朝庄同高點點頭,隨後從椅子上站起來,庄同高以為領導要給他倒茶,急忙拉住賈部長,賈士貞本無倒茶之意,這樣一來,反倒只好拿起一次性茶杯給他倒了一杯白開水。坐下之後,賈士貞說:「庄同高同志,找我有事嗎?」這一問,讓庄同高愣住了,明明張敬原說賈部長找他們談話的,怎麼賈部長問他有事嗎?庄同高疑惑起來了,說:「張科長說你找我的嘛!」

賈士貞笑笑,說:「是張敬原同志告訴你說我要找你的?」

「是啊!」庄同高猶豫著,像站起來要告辭的樣子。

賈士貞說:「既然來了,就聊聊吧!」其實賈士貞在和張敬原談話之後,他有點改變主張了,想讓張敬原把他談話的內容透露點出去,不僅是庄同高,甚至其他幾個科長都有一個心理準備過程,不至於突如其來的一場瓢潑大雨,使得他們暈頭轉向。誰知這個張敬原居然搞這麼個惡作劇。

賈士貞想,既然來了,看看庄同高是什麼樣的心理,於是從家庭、工作、身體慢慢談起來,庄同高當然知道賈部長這是一種務虛的開場白,最後一定是為他的工作變動之事,他雖然沒有張敬原那樣的幻想,但他清楚自己畢竟是市委組織部縣區幹部科長,對於組織部的幹部來說,也同樣是一個令那些縣區的科級幹部,甚至縣區四套班子領導不能忽視的要職,應該說,他和組織部機關幹部科長有同樣的分量,從他調到市委組織部那天起,他就認為,不久將來,一個很好的副縣級的位置等於放在那裡等著他了。只是賈部長一來,就首先拿他開刀了。讓他把那些人的考察材料簽上名,他沒有照辦,讓他擬幹部人事制度改革的稿子,他至今也沒有寫一個字。他當然想到賈部長一定會把他攆出市委組織部的。但是他不相信,幾位副部長,特別是高興明會不為他說話。當然,叫他去當縣委組織部長,可能性更加微乎其微了,他已經是奔五十的人,人家縣裡的領導快到五十歲已經忙著往市裡調,他不能開倒車呀。所以他的想法很現實,只希望能留在市裡弄個副局級,享受一下待遇也是挺有面子的。從市委組織部出來了,到底忙個副處級,在市裡大小得算個過得去的領導,走到哪也算個人物,接待、禮節也上了一個檔次。哪怕是有職無權的單位,都不講究了。庄同高這樣一想,自己心裡首先得到了幾分安慰,更覺得自己的想法也是順理成章的,自然也就理直氣壯了。

賈士貞說了一大篇開場白之後,停了下來,站起來給庄同高添水。

庄同高喝了一口水,咳嗽兩聲說:「賈部長,我在市委組織部伴了三任部長,你是第四位,工作十多年,在西臾市委組織部比我老的同志已經不多了,你可以了解一下,我庄同高什麼時候不是謹小慎微,夾著尾巴做人的。說句不好聽的話,賈部長……」庄同高的聲音突然沙啞起來,而且哽咽著,接著眼眶裡噙著淚水,接著說,「說句不該說的話,我們這些做具體工作的下級,在組織部門就像清朝那些太監,不管領導說什麼,都只能說一聲『喳』。」

賈士貞打斷了庄同高的話:「言過其實了吧!」心裡覺得這哪裡像一個市委組織部的幹部科長,說話連最起碼的素質都不具備,居然把自己比作「太監」,他真的又好氣又好笑。

「賈部長,我知道你說的是什麼意思,因為你一到任就給我們一個下馬威,可以說,我早就感覺到,我在市委組織部的日子已經不多了,況且我也沒有那麼多奢望。」庄同高說。

賈士貞說:「那你說說看,你的奢望也好,願望也好,說來聽聽。」

庄同高笑了笑,說:「賈部長在省委組織部也那麼多年了,又剛剛從省委組織部幹部處長升任西臾市委組織部長,組織部門的規矩誰不知道,像省委組織部的那些處長們,誰調出省委組織部不是副廳長就是市委常委、組織部長。市委組織部也同樣,自從有了組織部開始,都是這樣的,誰也不會破這個例!」

賈士貞笑起來了:「庄同高同志研究得蠻深刻的,看來你一定很自信,早已給自己安排好了?但是,據我所知也有例外,省委組織部也有調出去當處長、副處長的。」

「我知道。」庄同高說,「但是有一點是肯定的他們都提拔了一級才出去,那位調去的處長,在省委組織部是研究室副主任,是副處級,那位調出去當副處長的,是個女同志,在省委組織部是主任科員。」

「喲,真看不出來,同高同志對省委組織部的情況摸得那麼透徹,了如指掌!」賈士貞笑了笑隨後一臉嚴肅,心想這個文化不高的幹部科長對官場倒是頗有研究。而且對自己的未來也早有準備。過了一會,賈士貞接著說:「幹部人事制度正面臨著一場改革,以後提拔幹部的途徑主要靠公開,公平、公正的原則,通過公開選拔,公開競爭,第一關必須是文化筆試,所以組織部門的權力將會越來越小,組織部的同志的特權也將逐步取消。」

庄同高的臉色大變,剛才的那種自信從臉上消失了,失神的目光在賈士貞身上停留了一會,結結巴巴地說:「從我……開始?」

「不,」賈士貞說,「應該說從現在開始。」

「實際上是從我開始。」庄同高冷靜了一些,似乎又恢複了剛才的那種自信,他認為無論你賈部長怎麼改革,他們這些老的幹部科長仍然坐在原來的班車上,和今後的辦法總是有區別的,用行話來說,所謂新人新辦法,老人老辦法。

「目前市委組織部的八名科長主任,除了能競聘上的人,基本都將逐步調出組織部。」賈士貞說,「當然在以後的副處級幹部公選當中,還可以參加公選。」

「我們到底怎麼安排?」庄同高慌了,臉色大變,迫不及待地問。

「同高同志,我作為市委組織部長,實事求是地對你說吧!」賈士貞說,「部領導已經碰過頭,有一個初步意見,但沒有最後定,總的意見是:縣區四套班子的副職和機關的副局級不考慮,因為這些崗位都將逐步實行公選。如果要考慮副處級的話,只能在部分事業單位,如果在市直機關調整的話,只能在正科級崗位上考慮一些比較好的位置。」

庄同高猶如當頭一棒,只覺得天昏地暗,好像自己重重地從一個制高點摔向萬丈深淵,已經成為一個魂不附體的軀殼。希望與光明之途一時都塞絕了,他不知道自己處在什麼樣的境地,身體如同浮萍似的毫無依靠,只欠一死,別無他圖。

庄同高怎麼也沒有想到自己會落得今天這樣的下場。自己在市委組織部幹了那麼多年,經手提拔起來的縣處級幹部已經無法統計了,看著自己親手給別人精心加工的一頂又一頂烏紗帽,內心不知有多少次衝動和渴望,甚至眼紅,巴不得自己留下一頂最好的,準備日後自己享用。可是這烏紗帽卻無法收藏,也無法像商品一樣放在倉庫里存起來,過期無效。不知道多少次,他自己有過難以克制的衝動,想伸手向部長要一頂滿意的帽子。所謂近水樓台先得月嘛!可是他始終沒有這樣的勇氣,不知是哪位組織部的先驅們發過號令,在組織部工作的同志,萬萬不能提自己的事,不能伸手要烏紗帽,他就這樣等了一年又一年,他害怕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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