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十、朝夕之間

關隱達從地委大院里走過,忽聽身後有人議論:「秘書是最容易學壞的。」

他頓時兩耳發熱,不敢回頭。不知這話是誰說的?最近陶凡剛出任西州地委書記,關隱達走出去就顯眼多了。他跟陶凡當秘書已有快三年了,原先認識他的人卻並不多。

六年前,大學畢業臨分配了,系主任王教授告訴關隱達,省委組織部來選人,看中他了。關隱達問是去幹什麼?王教授說上面要筆杆子。王教授並沒有替自己賣人情的意思,只是告訴他進了官場,該如何如何。王教授說,最要緊的,是要去掉你身上的詩人氣質。上面看中你,就因為你發表過作品。但人家是要你去寫官樣文章,不是要你去寫詩。關隱達雖是懵懂,卻也知道進官場只怕是他最好的去向。只是不太明白,詩與官場那麼不相容。古時的官員們可都會吟詩作賦,風雅得很啊。

六年間,關隱達見識了不少。他眼看著地委秘書長張兆林三七開的小分頭慢慢梳成了大背頭,就成了地委副書記。副秘書長吳明賢的頭髮越來越稀疏,最後禿了頂,就熬成了地委秘書長。而原任地委書記伍子全,本是腰板挺直,紅光滿面,退下來沒多久,就腰弓背駝,雞皮鶴髮了。關隱達自己呢?先幾年不怎麼走運,有人背地裡叫他書獃子。自從跟了陶凡當秘書,什麼都順暢了。

秘書的確是最容易學壞的!關隱達那天聽誰背後議論秘書,並不生氣,只是沒來由地臉紅。似乎人家透過他的背膛,看出他身上的某些壞來。儘管他並不覺得自己哪裡壞。他後來老琢磨那句話,越想越有道理。當了秘書,身邊圍著轉的人就多起來。有下面部門和縣市的頭頭,有企業老闆,三教九流,應有盡有。這些人貼著你,哄著你,給你些小便宜,心裡不一定就把你當回事。你自己一不小心,就忘乎所以起來,不知道自己姓什麼了。還有個意思,他只能悶在心裡想想,萬萬不可說出來。他想當秘書的假如跟的領導是個混蛋,見的就儘是些蠅營狗苟的事,要保證不學壞就更難了。據說美國民間流行一句話:總統是靠不住的。關隱達套用這句話,暗自交待自己:領導是靠不住的。

不過這話最多只是關隱達私下裡的幽默。別人並不這麼看。有種奇怪的病毒,叫做個人崇拜,無時無刻不在空氣中瀰漫。官場的人們很容易感染上這種病毒,他們眼睛就開始發花,誤認上司為神人。陶凡任地委書記後第三天,就在縣處以上幹部大會上作了個報告。題目聽上去很大氣,有毛澤東風格,叫《形勢與展望》。他沒叫秘書班子起草講稿,自己隨口講來。整整講了一個半小時,下面掌聲不斷。事後地委辦又把陶凡的講話錄音整理了,發表在地委《內參》上。陶凡做報告的功夫了得,幹部直說他是西州迄今最有水平的地委書記。

起初總有那麼些人,見著關隱達,就說他人好,不像張兆林的秘書孟維周,一天到晚不知道自己是誰。關隱達記住有句俗話,不是是非人,不聽是非話。他就總說小孟其實人也不錯的。慢慢的就沒有誰在他面前說孟維周的壞話了。關隱達從不同別人說人是人非的,那樣既有失厚道,又免不了會惹麻煩。再說了,在他面前說孟維周如何如何的人,背過頭去會不會又說他關隱達呢?當秘書的,千百雙眼睛盯著,總會讓人盯出些毛病來。孟維周才從大學畢業,就車前馬後的跟著張兆林跑,難免有些少年得志的意思。有人看不慣,孟維周就是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輕人了。不過在關隱達面前,孟維周還是很有分寸,言必稱關兄。畢竟關隱達是地委書記的秘書,而孟維周只是副書記的秘書。

西州的老百姓說,從去年冬上開始,就儘是些怪事兒。都臘月底了,天還冷不下來。年輕姑娘高興,可以穿裙子。老年人看著搖頭,說如今年輕人,什麼都不懂,只顧著玩,眼看著災年要來了,還蒙在鼓裡。黎南縣修公路,黎陽山先天挖開了,一夜間又合上了。老百姓急了,說是修公路驚動了龍脈。上面派地質隊的來看了,說是自然現象,沒什麼了不起的。還是有人不信,硬說要天下大亂了。又老是打雷。冬雷是凶兆,明年不會好過的。

老百姓關心的事,官場卻不會在意。官場對氣候的變化越來越麻木,熱有空調,冷有暖氣。甚至對季節的變化也很漠然,農民春種秋收,自己忙去,用不著官員們瞎操心。他們便放心樂意想大事,干大事。今年開春以來,西州官場最大的事,就是地委頭頭兒換了人。老百姓正關心著種種兇險的異兆,官場卻在關心地委人事變動。各種神秘的小道消息如水之東逝,不舍晝夜。好多種人事方案在流言中漸漸形成了。喜歡議論官場人事的,滿腦子只有官場,可他們的表情通常是毫不在乎。有點兒像人們談論電視劇角色,誰演唐僧更合適,孫悟空可以嘗試換換人。其實他們密切關注著官場人脈,巴望著新上來的官兒同自己沾著兒什麼,同學也好,老鄉也好,戰友也好。哪怕新任領導只同自己同姓,或是偶然間同自己打過照面,他們也會莫名其妙地興奮。最後謎底揭開了,既出乎意料,又耐人尋味。陶凡原是黨群副書記,地委三把手,竟然越過一級台階,出任地委書記。張兆林一覺醒來,成了地委副書記,更讓人吃驚。地委秘書長雖說是領導班子成員,但直接出任地委副書記,在西州還沒有先例。地委秘書長要任實際職務,通常還得從行署副專員干起,至少要干到個常務副專員,才重新當上地委專員。所以那些按正常程序走的秘書長,總是覺得冤枉了。

西州人說起官場,又有了新的話題。陶凡和張兆林上頭有什麼人?官場上的人發達了,沒誰相信你是能力強,或是業績好。准說你上頭有人。陶凡同省委書記原來是省一化工廠的同事,大家都知道。但平時也看不出陶凡得到了什麼特殊照顧。他兩年前調來西州,在地委副書記位置上坐著,就不見動靜了。從他到西州那天起,就有人說他本來就是派下來接班的,馬上就要任專員或是書記了。兩年時間不算長,但總有人盼著西州地委早些走馬換將,自己也許會時來運轉。這些人著急,兩年時間就太漫長了。陶凡自己卻是什麼也不說。他只管自己份內的事。該他管的,別人水都潑不進;不該他管的,他決不插手。話不多,卻是說一句,算一句。誰想找他套近乎,多說幾句話,準會自討沒趣。有人就說陶凡是金口玉牙。此話譽毀各半:既是說他講話算數,說一不二;又是說他架子太大,不好接近。後來陶凡當上地委書記,人們說法又變了:人嘛,有本事,就有脾氣。

關隱達並不覺得陶凡架子大,他只是不愛多話。也可以說陶凡是做人乾脆。陶凡很少同下級寒喧,見面只談工作。談完工作,你還想多熱乎幾句,他就漠然地望著你。你就不好意思了。只好陪笑著告辭。起初關隱達也不太適應陶凡的性格,慢慢也就習慣了。陶凡有什麼吩咐,就叫聲小關,要麼一天到晚不會叫他半句。關隱達就得時刻跟著他,怕他找不著人。有些時候又不知應不應跟著,只得試探著問問,很為難的。

後來陶凡竟同關隱達多說些話了。緣由很偶然。有個星期天,陶凡在辦公室看文件。關隱達沒事,也得在辦公室守著。閑著無聊,拿了些廢報紙練毛筆字。關隱達沒其他愛好,就喜歡寫幾筆。有回吳明賢到單身樓去找人,隨意敲開關隱達房門。見關隱達正在狂書懷素體,就說:「小關,練書法呀!」關隱達忙說:「什麼書法,練練字,練練字。」吳明賢歪著頭看了半天,說:「龍飛鳳舞啊。」關隱達知道吳明賢認不得狂草,卻只是嘿嘿地笑。他害怕同吳明賢多說話,弄不好就出麻煩。果然後來吳明賢找他談話,要他多琢磨琢磨正經事,別老想著當書法家。但關隱達仍是手癢,有空就想練幾筆。只是不敢再讓領導看見他練字了。忽聽著陶凡叫:「小關,走吧。」原來是中飯時間了。陶凡從不進關隱達辦公室的,那天居然推門進來了。關隱達慌了,忙放下毛筆。陶凡卻走了過來。細看了關隱達的字。關隱達臉紅心跳,手足無措。卻見陶凡的臉色漸漸開朗起來,最後就微笑了:「小關,你的字很不錯啊!」

西州官場人都知道,陶凡是書畫兩絕。但是他從來不肯給別人寫字,也不肯題招牌。總有人不死心,求他給公司或是酒店題字。原先他是副書記,就總說,你找伍書記吧。伍子全的字實在不敢恭維,可他也照樣題字。現在伍子全退下去了,他題寫的招牌也該撤下來了。慢慢的,西州境內伍子全體就讓舒同體取代了。因為陶凡仍不肯題字。

自那以後,下基層的路上,陶梵谷興了就會同關隱達說說書法。陶凡沒有了地委書記的味道,關隱達自然更是謙虛。有時車開到半路,陶凡會讓車停下來,叫關隱達坐到後面來,兩人好說話。就不像領導和秘書了,倒像兩位書法同道在切磋。陶凡隨口就能說出各種書法流派的沿革、風格、代表人物以及掌故軼聞。關隱達不得不佩服。說到些書法名家的趣事,陶凡會爽朗大笑。聽著陶凡的笑聲,關隱達甚至有些感動。他想平時那麼威嚴的陶書記,其實多麼親切!關隱達平時只顧練字,從未做過追根溯源的事。從此他就滿世界找書法理論書看。關隱達惡補書法理論,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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