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九、蝸牛

整個冬天總像快要下雪的樣子,卻不見有一絲雪花。只是一天天冷下去,間或又飛它幾天淫雨。這樣的日子,張青染走在外面總是縮著脖子,人像矮去一半。麥娜走那天,也是這樣的天氣。送走麥娜,老婆劉儀就仰頭靠在門背後,像是天要塌下來了。他便想像這會兒麥娜正走在寒雨紛飛的街上,皮外套鼓滿了凜冽的風,憂傷地飄揚著。她會不會流淚呢?他想像不出她流淚的樣子。麥娜跟著他們這麼多年,他幾乎沒見她哭過。麥娜走了好一會兒,劉儀才回過神來,同他一塊去銀行存了那一箱子美金。他知道這其實是麥娜的賣身錢,只是他不忍心同劉儀這麼講。事後他倆誰也不提起那美金的事。劉儀是很心疼這位表妹的。

麥娜不回來住了。他們只能每天晚上在電視廣告里看見她。只要電視里所謂「麥娜創意,達飛廣告」一出來,張青染兩口子就死死望著熒屏,誰也不說話,只有兒子琪琪總會嚷著娜姨娜姨。

這天晚飯後一家人看電視,一會兒就是「麥娜創意,達飛廣告」了。只見冷艷而高貴的麥娜款步走來,身著挺括的西裝。這是一個名牌西裝的廣告。

劉儀問男人,麥娜現在拍廣告像是很忙,你說她們的時裝表演還搞嗎?

張青染說,你我都不上夜總會,誰知道?按麥娜的個性,只怕還在搞。她是不愁吃不愁穿了,但她們白狐狸組合還有幾個姐妹要吃飯,哪有不搞的?

劉儀說,我也是這麼猜想的。麥娜就是人太仗義了。狐狸這姑娘跟了大人物,吃喝都是現成的,就不參加她們白狐狸組合了。我想麥娜反正也到這一步了,硬是要出來吃苦幹什麼?既然洪少爺這麼猖狂,美金十幾萬的甩給她,她還怕吃窮了他?

張青染奇怪劉儀今天怎麼說了這種話,就說,你這是怎麼了?你一直可憐麥娜不幸落到了洪少爺手裡,今天聽你這話,就好像麥娜得了便宜似的。

劉儀說,我是說,她反正到這一步了。我要是像她這樣了,就爛船當作爛船劃,成天揮金如土,不讓他傾家蕩產不放手!

張青染不想說這個話題了,就不接老婆的腔。麥娜走了差不多一個月了,連個電話也不打回來,一定過得並不開心。她走的時候說過,讓姐姐和姐夫不要挂念她,只當她不在人世了。麥娜說這話時眼圈紅紅的,就是不流下一滴眼淚。

電視一會兒就是《南國風》欄目。卻發現女主持人換了新面孔。張青染兩口子注意看了看新的女主持人,就你望著我,我望著你。半天劉儀才說,這不是麥娜嗎?琪琪早認出來了,喜得跳了起來,叫著娜姨,娜姨。張青染點點頭說,啊,是麥娜呀?不像平時那麼冷冰冰的,一眼還認不出了。劉儀就說,是呀,做主持的,要是冷若冰霜,有誰看你?

《南國風》是市電視台的一個綜藝欄目,每逢周三晚上黃金時間播出,收視率很高。主持這個欄目的原是著名的高媛小姐,很受公眾關注,有關她的傳聞也五花八門。張青染看了一會兒,發現麥娜做主持人還真不錯,便對劉儀說,你這表妹還多才多藝哩。劉儀淡然一笑,說,是不錯的。不想老婆說著就忍不住又嘆了一聲,說,麥娜要不是父母早逝,多受些教育,也不會這麼可憐見兒了。張青染見老婆傷心起來了,忙說,好了好了,麥娜到底還算幸運的。我說過多次,不是你這表姐帶她這麼多年,她不早流落街頭了?

其實張青染自己心裡也不是味道,他總覺得麥娜的笑容後面掩藏著難以言說的落寞。很難想像那位洪少爺對她會怎樣。

節目一結束,劉儀就打了電話給麥娜。張青染聽不出麥娜在說什麼,卻見老婆一臉愉悅。就猜想麥娜也許真的很高興。可劉儀打完電話,卻低著眉坐在那裡,看不出她是高興還是不高興。張青染想問問麥娜說了些什麼,又想知道麥娜是怎麼做了主持人的,但怕惹出不愉快的話來,就忍住了。

劉儀手按著電話機好一會兒才說,高媛出國了,電視台另聘主持人。麥娜去報了名,被選中了。劉儀說著便欣慰地笑笑。

好啊,好啊,麥娜能憑自己的本事競爭得這個職位,好啊。張青染嘴上這麼說,心裡卻想事情也許不這麼簡單。他相信麥娜做一位電視主持人也許會是優秀的,但僅憑她的素質這個職位輪不到她。他再看看老婆,見她好像也在出神,就猜想她可能也在想這事情。兩人嘴上都不說出來。

自從麥娜走了以後,張青染總覺得他們家發生了一件大事情。一天到晚都有這種感覺纏繞在他的腦子裡。細想好像又不是麥娜出走這件事本身。也許就是那一箱子美金。二十萬美金哪!合人民幣差不多一百六七十萬啊!他同老婆都說不能要這錢,只為麥娜存下,替她保管。但這事情的確太重大了,便總有一種說不準是興奮還是別的什麼感覺,成天在張青染胸口裡直撞,鬧得他心臟時不時兒狂跳起來。

清早,張青染出門下樓,望了望天。天空像亂七八糟塞了些破棉絮,看了叫人很不舒服。天氣照樣很冷,他縮頭縮腦去了辦公室。坐他對面的李處長也來了,兩人便掃地、抹桌子。打開水。洒掃完了,兩人坐下來看報紙。這是昨天的報紙,早翻過一天了,可一時想不起有什麼事要做,干坐著又不像話,就只好再翻翻。

李處長放下報紙說,你昨天看了《南國風》嗎?新換了一位主持,很漂亮哩。

張青染回道,看了一下,那女孩人真還不錯。

還是女孩?李處長笑笑說,只怕早不是女孩了吧。那麼漂亮,還有剩下的?

張青染心裡就不快了,卻又不好怎麼說。他本想忍忍算了,可是李處長笑得那麼讓人不舒服,他不說說這人就對不起麥娜了。但也不能認真說,只得玩笑道,李處長你總愛把漂亮女人往壞處想。

李處長卻仍鬼里鬼氣望著他說,你護著她幹什麼?那女人又不是你什麼人。我也不是說現在女人怎麼的,只是如今女人一漂亮,安全就成問題。再說女人都現實了,只要有好處,還管那麼多?

張青染心裡越發可憐麥娜了。他不想再同李處長多說這事。李處長本是個嚴肅的人,但只要一說女人,他就開笑臉了。有時他本來很忙,可是誰若說起有關女人的玩笑,他便會在百忙之中馬上抬起頭來,笑得胖胖的腮幫子鼓鼓囊囊,額頭髮著奇怪的光亮。

一會兒,小寧取來了今天的報紙,送到李處長辦公桌上。李處長看報的習慣是先瀏覽一遍標題,再從頭看起。張青染本是個急性子,也只得等李處長看過了,他再一張一張接著看。官場有些規矩,並不是什麼文件定死了的,道理上也不一定說得過去,但你就是亂不得。

你看你看,《南國風》的女主持一露臉,報紙上的評介文章就出來了。如今新聞操作也真是快。

張青染猜想一定是舒然之在吹麥娜。麥娜成為名模,全搭幫舒然之和王達飛兩人。張青染原先請這兩位老同學幫忙成全麥娜,總以為自己做了一件好事,不想麥娜一出名就被洪少爺盯上了。他便後悔自己不該這麼做了。

嗬!想不到這麥娜小姐還是位碩士哩。想不到,真想不到。看這臉蛋兒,總以為她只是一個花瓶。李處長一邊看,一邊感嘆著。

張青染也感到奇怪了。他知道麥娜連高中都沒上完,怎麼就是碩士了?他很想馬上就看個究竟,可李處長還在那裡細細琢磨。

啊呀!這女人還真不錯哩,琴棋書畫無一不精,裁剪、烹好也都懷絕技。啊啊,難怪難怪,麥小姐原來是大家閻秀。奇女子,奇女子呀!看來我真的要轉變觀念了。李處長無盡感慨。

張青染接過話頭說,現在對女人真的不能以貌取人了,色藝俱佳的女人太多了。李處長說是的是的,社會在向前發展啊。其實張青染只是有意說一說張處長,他心裡卻想,敢這麼瞎吹的只有舒然之。過了好半天,李處長才放下這張報紙。張青染拿過來一看,果然是舒然之的手筆。題目是《麥娜,來自南國的風》。他先草草溜了一眼,再仔細看了看。心想這個舒然之,他筆下的麥娜風華絕代,才情不凡,滿懷愛心,別人看了不心旌飄搖才怪。

這時電話響了,張青染一接,正是舒然之打來的。舒然之得意地問他看了沒有。他說,我真佩服你的膽量,可以把沒影的事說得有鼻子有眼。張青染正說著,李處長出去了,他便說,你們報社記者都是你這德行吧?難怪有人說如今報紙只有日期是真實的。舒然之笑道,你是得便宜講便宜。當初不是你叫我吹麥娜的?我不是看你老同學面子,才不會費這個神哩!張青染說,我只是叫你宣傳宣傳,可你也吹得太他媽的離譜了。

兩人說笑一回,就掛了電話。

一會兒小寧進來了。李處長一出去,同事們就會串串崗,說些白話。小寧調侃他說,李處長出去了,張處長值班?張青染回敬道,寧處長看望我來了?兩人都知道這類玩笑當適可而止,就相視一笑,各自翻報紙去了。

小寧翻著報紙,突然嘆了一聲。張青染抬眼望望小寧,說,怎麼一下子深沉起來了?嘆什麼氣?憂國憂民?

小寧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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