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六、很想瀟洒

一汪凡上大學時,詩最好,頭髮最長。他決定買那本普希金的詩集,全因為扉頁上的詩人肖像,長而捲曲的頭髮。他幾乎認為自己以後就是這個模樣,只是頭髮不會捲曲。

陰差陽錯,他畢業後竟分配到市政府辦公室。報到那天,他在市府大院門口朝裡面望了一眼,看見許多衣冠楚楚的人,提著或夾著公文包,梗著脖子來來往往,便以為是在演木偶戲。不由得摸了摸自己掃肩的長髮,幾乎成了天外來客。只有忍痛割愛,剃掉這詩人氣質了。他剛準備轉身往理髮店走時,瞥見傳達室老頭正望著他,目光炯炯,十分警惕。他不由得笑了笑。這一笑,傳達室老頭便以為是向他挑釁,眼睛立即作三角狀,以示正氣凜然。

汪凡理了個小平頭。對著鏡子仔細端詳了一陣,發現自己已面目全非,無法走出理髮店了。原來他天庭很高,長年被頭髮遮蔽著,白得像女人的脖子,與臉龐對照,竟是黑白分明。這臉譜簡直就是一幅漫畫。最令他冒冷汗的是自己看不見的後腦勺。他知道自己的顱底骨生下來就很不規則地崎嶇著,現在頭髮短了,肯定原形畢露。記得有回在哪本書上讀到,大凡叛賊都有天生反骨,便不自覺地摸了摸自己的後腦勺,以為那崢嶸處便是反骨。以後就留了長發,把反骨掩蓋了。並不是怕被別人認作亂臣賊子,只是為了瀟洒。如今將反骨明目張胆地暴露出來,混跡到了市政府機關,是想與政府對抗么?他這麼幽默地想著,收到了奇效,全身輕鬆起來,便仗著這輕鬆勁兒往外走。剛到門口,理髮師傅喊了:理平頭的,還沒付錢!他手伸向口袋,問:多少?理髮師傅大概不屑作答,只把大拇指和小指翹起。汪凡摸出六毛錢,遞過去。心想,這世道真的顛倒黑白了,理平頭這麼大的工作量,只收六毛,以往稍微修理一下鬢角,竟收一塊五。

猛然想到剛才那理髮師傅稱他理平頭的,這口氣分明有幾分不敬。他想,理平頭的也許是低消費層次的人,收費當然少些。對這類人還講客氣?自古禮不下庶人嘛。他很想笑。

又到了市府大院門口了。傳達室老頭很禮貌地問:同志您找誰?那目光很柔和。汪凡說:我是新來的大學生,今天報到。那老頭的臉上立即堆上笑容,說:那好,那好,進去吧。

汪凡想,我這在理髮店受到冷落的小平頭,到市政府卻受到這麼熱情的歡迎。市府機關同外面真的是兩個世界。他不由得重新打量這老頭。老頭的目光依然柔和,甚至還有幾分慈祥,全然不是原來的那種洞察敵情的目光。

汪凡款步走向辦公大樓。覺得自己在脫胎換骨了。

二上班幾天,汪凡立即有了小小發現:市府機關的問候不同於老百姓。中國老百姓常用的問候話是:吃飯了嗎?那不光是因為牢記了毛主席他老人家吃飯是第一件大事的教導,還因為千百年來老百姓似乎從來沒有吃飽過。市府機關幹部見面或打電話卻常常問:最近很忙吧?回答總是:不忙不忙。汪凡仔細一研究,是因為人們都不太忙,但確實應該忙才像話。所以講你很忙就是尊重你,你講不忙,當然是自謙。

因為確實不忙,就得找些事來打發時光。同事們有時也開開玩笑,但一見馬主任那陰沉的臉,笑話馬上消遁。這馬主任五十開外年紀,頭髮大約謝去三分之一,在汪凡眼裡很有幾分領導的威嚴。不久方知馬主任原來嬌妻新喪,鬱郁不快,這也是人之常情,知曉了這個緣故,汪凡心裡很為馬主任感慨了一番,五十多歲的人了,竟這麼鍾情,難得哪!

漸漸地見馬主任開朗起來,開始輕輕地哼《國際歌》了。張大姐便說要給馬主任找個伴兒。馬主任卻總是擺擺手:不談這個,不談這個。張大姐就不厭其煩地講道理,從少年夫妻老來伴,講到獨身如何地有害身體健康。馬主任終於動了心,嘴上卻說,找個合適的難哪!臉色當然歡愉多了。汪凡自上班以來,還沒有正式同馬主任講上幾句話,多是懾於他那領導式的威嚴。如今也正好借開導馬主任的由頭,攀談幾句。但開導的話幾乎都叫張大姐講盡了,他想不出新的道道,就調侃道:別那麼死心眼兒。節烈么?自古是對女人的道德規範。男人身邊怎能沒有女人?話沒講完,馬主任立即不快了,停止了哼《國際歌》,拉長了臉,眼鏡順著鼻樑往下滑,眼珠子便跳到眼鏡架子上面,白著汪凡。汪凡很不自在,像有許多螞蟻在背上爬。整個辦公室都沉悶了。

到底是張大姐有辦法,笑著看了汪凡一眼說:從臉相上看,小汪很聰明的,天庭高而且飽滿。汪凡卻自知這高高的天庭讓他看上去簡直是一個半禿子,喪盡了青年人的風流倜儻。但知道張大姐是在有意開玩笑調節氣氛,便故作隨便,自嘲自解道:我的風度屬於二十二世紀,那時年紀大了,當了大官,頭髮往後倒,梳得油光發亮,肯定別有風采。同事們哄然大笑。只有馬主任仍舊沒有笑。汪凡愈加不安:莫非剛才的話又講錯了?

這天馬主任不在辦公室,有同事問張大姐,為馬主任找對象的事辦得怎麼樣了?張大姐謹慎地看了看門,說:唉,講是講了幾個,一見面,都嫌馬主任太顯老了,還不是因為早早地開始歇頂了?同事們不無惋惜地嘆道:喔,原來這樣。只有汪凡心裡開始打鼓。難怪上次自己講到老年風度時,馬主任那麼不高興,原來無意之中踩著了他的雞眼!馬主任肯定以為我是有意譏諷他的,這個人算是得罪定了!

汪凡很快就證實了自己的猜測:真的把馬主任得罪了。辦公室全體幹部會上,馬主任專門講到了加強青年幹部的教育問題。從這幾年高校政治思想工作弱化淡化,一直講到機關新來的大學生種種不良表現。儘管沒有點過一次汪凡的名字,也儘管新來的大學生不止汪凡一人,但他感覺出字字句句都是批評自己。他不安了整整一個下午,然後狠狠地警告自己:不再多說一句話。

三轉眼到了教師節前夕。市委、市政府決定按慣例給全體教師發個慰問信,馬主任把這慰問信的起草任務交給了汪凡。汪凡領了這個差事,真有些興高采烈。據他近三個月的觀察,發現馬主任若是對你有看法,絕對不給你什麼事做,總讓你靠一邊歇涼。越是器重你,越是把那些難辦的重要工作交給你。如今起草這慰問信,雖不是十分重要的工作,但畢竟是市委、市政府的文件,新來的另兩位大學生都輪不上起草,我汪凡有幸輪上了。唉,其實馬主任的襟懷這麼寬大,並不是我想像的那樣。怎麼能把黨的領導幹部看得那麼糟呢?汪凡想著這些,甚至有些追悔莫及了。又很慶幸自己沒有對任何人講過馬主任的不是。

汪凡有些激動,謙虛而恭敬地請求馬主任:我從未寫過這些東西,還要勞駕您指點一下。

馬主任一派大家風度,說:這個東西容易寫,我找幾份前幾年發的慰問信,你參考參考。說罷,取了幾份來,汪凡雙手捧接了。

汪凡把那幾份慰問信放到桌上,喜滋滋地搓搓雙手。但還未來得及看下去,汪凡就發現了那幾份慰問信的開頭都是全體教師同志們,您們好!汪凡馬上評說起來:怎麼能用您們好呢?馬主任甚至有些驚訝了,問:不用您們好難道用你好?這是向多數人問好呀!

汪凡抽出筆,很學究地在紙上寫著,說:只能在你後面加上表示複數的們,不能在您後面加們。

沒等汪凡講完,馬主任極不耐煩了,紅著臉,說:你還是大學生。您表示尊重,們表示多數人,這個道理誰不清楚?

汪凡還想辯解,馬主任訕笑了道,我用了幾十年的您們,沒有人講用錯了,你小汪的才學深得與別人不一樣。

望著馬主任訕笑的臉,汪凡感到自己再沒有勇氣爭辯下去了。

馬主任很愛護地說了聲要謙虛哪,大搖其頭走了。

這時張大姐過來說:小汪也真是的,前幾年的慰問信都是馬主任自己動手的,今年讓你寫,也是對你的信任,你卻挑刺來了。

聽說前幾年的慰問信都是馬主任的手筆,汪凡立即覺得兩耳嗡了一聲,臉也熱了起來。真他媽的該死,明明千百次地囑咐自己不再多講一句話,偏偏又多嘴,無意間又得罪了馬主任。

汪凡內心很沮喪。但他覺得應表現得輕鬆些。不然別人會以為他對領導的批評有情緒了。他貌似專註地翻閱著馬主任的大作,很想領略出一些什麼。早就聽說,馬主任是本市的第一支筆杆子,權威得很。但思維無法聚集攏來。他疑心自己大腦里已不是腦髓,而是一團黏糊糊的霉豆腐了。一個上午就這樣神魂顛倒地過去了。快到午休時間,張大姐很關心地走到汪凡辦公桌前,說:這就對了,是得專心致志地學習一下馬主任的東西了,人家可是大手筆啦!

汪凡連忙起身,雙手很恭敬地叉在下腹處,說:確實確實,我鑽研了半天,真的明白了不少道理。老同志手裡出的東西,同我們學生腔硬是不同。

汪凡這才明白,馬主任講的參考參考,原意就是學習學習。他想也許這就是機關幹部講話的特殊風格,真應該細細研究一下機關文化了。

中午休息,汪凡來到河邊,在一棵樟樹下坐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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