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三、無頭無尾的故事

一偶然的一件小事,沒想到竟引出那麼多的是是非非來。

黃之楚本來是不逛成衣市場的,他總覺得那是娘們兒的事。那天鬼使神差,偏偏去轉了轉,偏偏又碰上了李市長的夫人。市長夫人買衣服差八元錢,正愁沒人借,自然找黃之楚借。黃之楚沒帶錢,正手足無措,卻瞥見了另一處擺成衣攤的女鄰居,向她借了八元錢給市長夫人。這確實是小事一樁,誰都有可能碰上的。

事就出在這裡。也許是貴人多忘事,市長夫人過後幾次碰到他,都只是像往常一樣微微頷首,絲毫沒有還錢的意思。一個市長夫人決不會為了區區八元錢而有失身份,一定是忘記了。黃之楚當然也不便為那八元錢向市長夫人討債。其實,自己墊上八元還給那女鄰居也就行了,就算倒霉遭了扒竊吧。但黃之楚的老婆卻是會計出納兼採購,他只是領工資時那百幾十元錢在口袋裡熱上半天,平時不名一文。他往常都以此開導同事,那油鹽醬醋的事讓娘們兒管去,樂得自在。今天才覺得多少應有點財政自主權。

因還不出錢,每次碰上那女鄰居就只好搭訕賠笑。做鄰居雖有三年了,卻不曾知道隔壁這家姓甚名誰。黃之楚以往也不屑於同這些暴發戶打交道,尤其這女人,描眉抹紅的,還常牽著一條黃狗,簡直像一個沒落貴族,或是一個女嬉皮士。她吹泡泡糖時,總讓他聯想到避孕套,很噁心。她那男人黑咕隆咚,腰圍起碼三尺五,時常凶神惡煞的樣子,一看便是社會不安定因素。那女人有時似有同黃之楚夫婦打招呼的意思,只是他們有些清高,別人也不好太熱乎。如今這黃之楚主動開腔搭話,那女人自然滿面春風。黑男子卻一直陰著臉,黃之楚見了便不免有些心虛。

既然打招呼就得有個稱謂,不然見面就喂,也不像話。黃之楚便向老婆肖琳打聽隔壁那女人的名字。肖琳立即火了:我早就發現你這幾天不正常,坐在家裡像只瘟雞,一見那騷貨就眉來眼去,嬉皮笑臉。問她名字幹什麼?想寫情書?

這正是做晚飯的時候,左鄰右舍正在為塞飽肚子團團轉。他們住的是舊式木板房,一家連著一家,中間只隔著一層壁板,連炒菜的鍋鏟聲都聽得清清楚楚,想必這邊的說話聲音也能一字不漏地傳過去。黃之楚只得壓著嗓子叫老婆,輕點、輕點。

晚飯吃得沒聲沒響,沒滋沒味。兒子柳兒稍曉人事,眼珠子在父母臉上飛來飛去,比平時安靜多了。不到十點,一家人便上床睡了。兒子本是獨自蓋一床被子,今天肖琳有氣,就鑽進兒子的被窩。

記得新婚之夜幹完那事之後,黃之楚咬著肖琳的耳朵說:今後我若睡別的女人,雷打火燒。肖琳立即封住了他的嘴,嬌嗔道:什麼話不可以講,偏講這鬼話!諒你也沒這膽量!確實也沒這膽量。他一個大學生,堂堂市府辦幹部,前程似錦。總不能為了那幾分鐘的神魂顛倒毀了自己。再說妻也不錯,說不上楚楚動人,卻也有幾分嬌媚。按他的理論,老婆不能太漂亮,這樣安全係數大些,老婆若是太漂亮,即使本身正派,別的男人也要進行侵襲。他相信自己作為一個男士比女人更了解男人。於是他便把老婆長相平平的優越性無限誇張。想調動自己的激情時,他便飽含愛意地琢磨老婆那兩條修長的腿。那腿確實漂亮,使老婆顯得高挑,尤其從後面看。老婆在本市最氣派的宏利商業大廈當會計,也算是管理人員了,收入比黃之楚還高些。

黃之楚覺得老這麼僵著也不好,便考慮向老婆解釋一下。他知道她的脾氣,弄不好一句話又會上火,就反覆設計措詞,先講哪一句,後講哪一句。隔壁那兩口子正上勁,女人哎喲哎喲地呻吟,男人呼哧呼哧喘粗氣,肖琳猛然轉過臉來,罵道:怎麼還不睡著?專門等著聽這騷貨的味!告訴你吧,那騷貨叫曾薇,別人都叫她真味!黃之楚回了一句:什麼味不味的,你不也聽著!便用被子蒙住了頭。

往常聽到這響動,黃之楚總向肖琳做個鬼臉,道:又是唐山大地震了。有時他們本來累了,但在這響動的挑撥下又激動起來。只是不敢太放肆,生怕隔壁聽見。黃之楚就想:這也許正是斯文人和粗魯人的區別,於是更加瞧不起隔壁那對男女,尤其那女人。但黃之楚夫婦每次都不滿足,那可是千真萬確。有次肖琳說:真像炒了好菜,飯卻做少了。黃之楚說:比這還惱火!肖琳狠狠擰了男人一把,說,怪誰呢?黃之楚聽了就長吁短嘆。當然怪自己,沒長進,若能提拔個副主任、主任之類的乾乾,也可在機關大院住上一套好房子,怎麼會流落到這居民區來,同雞鳴狗盜三教九流打交道。今天兩口子鬧得不愉快,他更加氣憤。最後找到的原因是自己不會拍馬,倒不是沒能力。於是恨死了那些拍馬的。便覺得自己很清高,並決定一輩子守住這清高。還想到了孔子的名言:芝蘭生於空谷,不以無人而不芳;君子修身立德,不以窮困而改節。這樣一想,感到自己高尚了許多,甚至激動起來,近乎一種慷慨赴死的悲壯。床底下老鼠打架的吱吱聲卻將他神遊八極的思維拉回這破敗的居室。於是開始想那老鼠們,它們終夜竄來竄去,一刻也不停歇,時時還自相殘殺,通常也只是為一隻死雞或一條臭魚,有時甚至無任何理由也大動干戈,不就是為了活得好些!人又同老鼠何異?媽的,恨別人拍馬有什麼用?只恨自己中孔老二的毒太深了!這樣痛心疾首地自責著,便覺倦了,睡去。做了個夢,夢見這房子的底層被老鼠鑽空了,房子轟然倒塌,自己被瓦礫埋了,怎麼叫也沒人救。一急,也就醒了,發現自己原來還蒙在被子里。一看錶,快到八點了。不見妻兒。他胡亂洗了把臉,口也不想漱,就拿著公文包想出門。這時看見桌上放著個紙條,是老婆留的,用的是商標紙:讓你裝死睡去,沒有飯到隔壁真味家去吃,她正想著你!黃之楚惡惡地把那紙抓作一團,扔了出去。

二機關工會分了三十元錢,不知是什麼費。黃之楚想:管他是什麼費,可以還那鄰居的八元錢了。以後照舊不同她答理,免得和肖琳扯麻紗。

中午回家的路上,便一心想著還錢的事。他想,應落落大方地同她招呼一聲,不能叫曾薇,免得人家聽後誤解,只叫小曾。然後說,你看你看,那八元錢,有時我記起了,見了你又忘記了,我這個人真糊塗。再把錢給她,說聲謝謝,馬上走開。動作要快,不讓老婆看見。這時他突然想到了一個不好處理的細節。他手中的是三張工農兵,若等著她找錢,那得站一會兒,很尷尬,老婆看見了又怎麼辦?若說不要她找錢,她肯定不依,還會將兩元錢送到家裡來,更麻煩。再說兩元錢差不多是半天的工資,一家三口可以吃一餐菜。想來想去還是認為先應將錢換零了。

他走到一家商店,彬彬有禮地問營業員:同志,請幫忙換換錢行嗎?

營業員看都不看他一眼,冷冷道:本店不承攬人民幣換零業務。那娘們兒還自以為聰明,得意地陰笑。

他蒙受了極大的侮辱,盡量瀟洒地甩手走出商店。憤憤地想:什麼了不起的,你知道老子是誰!等老子管你的那天再說!忽又想起不應同這種人計較,自己還是革命幹部,知識分子,哪能計較得那麼多?這些人就那麼個層次,愚頑不可救藥。這也計較那也計較不把人計較死了?所以又很舒坦了。

但錢還是要換散的。看來只有買點什麼東西了。買什麼呢?他為家裡也採辦過幾次東西,但每次老婆都說他上當了。所以他覺得每一個商店,每一個攤鋪都是一個騙局,也就發誓不再做費力不討好的事。反正老婆樂意自己買東西。今天卻是不得已而為之。他想,還是買包煙算了,就說是下基層時別人送的,自己雖不抽煙,來客時倒也用得上,老婆也就不會說什麼。於是他又鑽進一家商店,想道,不必那麼客氣,同這些人講禮貌簡直是自作多情,浪費感情。便大聲叫道:來包煙!

誰知道你要什麼煙?營業員的表情極不耐煩。

這卻難住了黃之楚。他因不抽煙,對煙的牌號、價格一概不知。那煙又放在兩米外的貨架上,怎麼也看不清。見那營業員的表情越來越孤傲,他有些受不了,便硬著頭皮擺出闊佬的架勢:來包好的。

好煙有許多種,誰是你肚裡的蛔蟲!又被營業員回敬了一句。

黃之楚覺得自己在這花枝招展的潑娘們面前顯得越來越笨拙,額上竟冒出汗來。他幾乎有點語塞了。

就選包最好的吧。

營業員砰的一聲摔過一包煙來:萬寶路,六塊!

媽呀,這麼貴!他掏出十元錢來,好似出手大方的富翁,肚裡卻直罵娘。他抓起煙和找回的四元錢倉皇逃出商店。聽見那娘們罵道:神經病!

黃之楚心想自己剛才的表現一定很可笑,覺得背上汗津津的。

只剩四元零錢怎麼去還?還是決定再找個商店買包萬寶路,反正到這一步了。他放慢腳步,整理一下自己的情緒,又鑽進一家商店,只見幾個營業員湊成一團談笑風生。一個嚷道:昨天上晚班的真走運,才上一個多小時就停電了。輪到我上晚班總是燈火輝煌。黃之楚心想:媽的,哪有這麼干社會主義的,有了剛才買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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