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九章 維娜與鄭秋輪

離過年還有三天,終於放假了。維娜去找鄭秋輪,約他一塊兒回荊都。郭浩然老家在荊西農村,太遠了,回不去。他還得在農場值班,得時刻防止階級敵人搞破壞。鄭秋輪正好一個人在宿舍,正歪在床上看書,見了維娜,就下了床。宿舍里冷得很,鄭秋輪從被窩裡出來,凍得直哆索。維娜剛從外面進來,倒不太冷。

「秋輪,你還是坐到被窩裡去吧。」維娜說。

鄭秋輪搖頭說:「不冷。」

維娜說:「坐上去吧。我陪你一起坐上去。」

兩人坐進被窩裡,腳抵著腳,半天不說話。

他們回荊都,得趕到五十公里以外的湖陽站乘火車,又只有一趟凌晨五點多的火車,很不方便。橫豎得在湖陽呆一晚。知青們口袋裡都沒有幾個錢,捨不得住旅社。大家都是大白天往湖陽趕,再在火車站坐個通宵。平時有汽車到湖陽,現在大雪封路,得走著去。

鄭秋輪說:「何必在車站苦熬一個晚上呢?打瞌睡是最難受的,又冷,弄不好就會感冒。我們不如今天晚上走,慢慢趕到湖陽,正好上車。」

「好吧。」維娜想著自己要同鄭秋輪冒雪走個通宵,有些興奮。

她又怕郭浩然盯梢,又說:「你等黃昏了,去蔡婆婆家接我吧。」

鄭秋輪就沉默了。維娜低著頭,回到自己宿舍。她捱到下午,早早的就去了蔡婆婆家。蔡婆婆家沒有升火,老人睡在床上貓冬。

「小鄭沒有來?」蔡婆婆問。

維娜說:「他等會兒就來。」

「維娜你上床坐吧。」蔡婆婆也坐了起來,突然說,「女人哪,心裡只有一個男人的。」

維娜坐到被窩裡去了。她不明白蔡婆婆的意思,就問:「蔡婆婆,您總想起死去的爺爺嗎?」

「你聽,他又在叫哩。」蔡婆婆說。

老人說的是亡魂鳥。維娜側耳聽聽,只聽見風聲。「他對你好嗎?」維娜問。

「人去了,就只記得他的好了。」蔡婆婆說。

維娜說:「他本來很愛你的吧?」

蔡婆婆嘆道:「我們老輩人,哪說什麼愛不愛的。是他的人了,心裡就只有他。」

維娜說:「蔡婆婆,你真好。」

「好人沒好報啊。」蔡婆婆說。

黃昏時,鄭秋輪來了。「蔡婆婆,我從荊都回來,給您老拜年啊。」鄭秋輪說。

「受不得啊,受不得啊。」蔡婆婆說,「小鄭啊,你們兩人好就要好到底啊。是病都有葯,只有後悔病沒有葯。」

鄭秋輪支吾著。維娜緘默不語。屋裡黑咕隆咚,誰也看不見誰的臉色。

出了門,彌天大雪正紛紛揚揚。這會兒沒什麼風,雪花曼舞著,好像還有些羞羞答答。維娜和鄭秋輪都穿著軍大衣,很時髦的。他們一件行李也沒有,真正的無產階級。不必沿著路走,他們只感覺著大致方向,穿行在茫茫雪原。不一會兒,天完全黑下來了,腳下的雪白里泛青。

兩人一前一後,默默地走了好一會兒,手才牽到一起去。維娜卻嫌不夠,整個兒吊在他臂膀上。鄭秋輪浩嘆一聲,便一手牽她,一手摟她。兩個人就這麼纏在一起,在雪地里慢慢的走。走著走著,維娜不走了。她拉住他,撲進他的懷裡,頭使勁地磨蹭。他的胸膛寬而厚實,體溫帶著他特有的氣味。她很喜歡聞他的體味,那是一種不名味道,有時讓她胸口砰然而動,有時讓她安然入靜。維娜多麼依戀他的胸膛啊,這胸膛讓她知道什麼叫男人。

鄭秋輪突然一把抱著維娜,把她扛了起來。他扛著她走,說:「娜兒,我們還有很長的路要走哩!」

他叫她娜兒,維娜聽著只想哭。他倆平時都叫名字,多數時候什麼都不叫,只說哎!

維娜便掙脫著下來,伏在他懷裡,使勁親他的胸膛。親著親著,維娜嗚嗚哭了起來。鄭秋輪一邊揩著她的淚水,一邊親吻她,什麼也不說。

兩人默默地往前走,緊緊摟在一起。天地之間,只有維娜和鄭秋輪。有很長一段路是沿湖走的,湖面黑黑的,同天空渾然一體,似乎只要從雪野上往前跨一步,就能飄飄然遁入太虛。

維娜突然說:「秋輪,要到天上去,這是最近的一條路。」

鄭秋輪聽著嚇壞了,以為她想輕生,忙立住了,摟著她,端著她的臉,很認真地說:「娜兒,我們什麼時候都要珍惜自己的生命。越是生逢命如草芥的年代,就越需自珍自重。」

維娜沒有解釋自己的幻覺,只是使勁地點頭。她願意體會和享受他的這份愛。她想今後不管過得多難,都會想起他的囑咐,珍惜自己的生命。

又默默走了好久,維娜突然說:「我多想逃離這裡,同你到一個沒有人煙的地方去。」

鄭秋輪說:「離我們荊都最近的原始森林,就是神農架。」

維娜說:「我們跑到神農架去。」

「做野人?」鄭秋輪問。

維娜說:「我們就做野人。我們采野果子吃,還可以打獵。我們夏天住在樹上,冬天住在山洞裡。」

鄭秋輪說:「衣服破了怎麼辦?我們帶不了那麼多衣服去。」

維娜說:「我們做了野人,慢慢的就適應山野生活了。反正不見生人,我們就不穿衣服。」

鄭秋輪哈哈笑,說:「有意思,有意思。」

「我們赤身裸體曬太陽,曬得全身黝黑髮亮。」維娜說罷想想,發現還是有問題,「但是,沒有油鹽吃不行。」

鄭秋輪說:「我下山去老鄉家裡偷。」

維娜說:「那好,你順便偷塊鏡子來,我們每天得照照鏡子,不然日子久了,就不知道自己長得什麼樣兒了。我們生好多孩子,我們那裡不搞計畫生育。孩子們也不用認真取什麼名字,就大毛、二毛、三毛地叫。只是……沒有人接生怎麼辦?」

鄭秋輪說:「這個好辦。我媽媽是婦產科醫生,我從家裡偷本書帶去,看看就知道了。」

他倆就這麼信口胡編,就像說真的一樣。兩人設計得很細很美,怎麼在樹上搭房子,用什麼取水,怎麼升火,拿什麼盛飯吃。山洞的門,維娜說編個竹籬笆攔著就行了。鄭秋輪說那樣不安全,得用塊大石頭做門,他會設計個機關,輕輕一扳就開了。維娜就說你還得替我設計一架床,放在水中央。我們住的地方應該有個清清的水潭,我們在水的上面睡覺。要洗澡了,按一下機關,床就沉下去了。我們就在水裡游泳。

他們編著世外桃源,兩人摟得越來越緊。鄭秋輪的手指幾乎要嵌進她的肋骨里去。維娜心裡軟軟的,暖暖的。

突然,她傻傻的問:「秋輪,那我們怎麼做夫妻呢?」

她不走了,撲進他的懷裡。她的身子綿綿的,想躺下來。她就真的躺在雪地里了。

鄭秋輪也順著她倒了下來,伏在她的身上。他那熱乎乎的嘴唇和舌頭,胡亂地咬著、舔著維娜,她的臉龐、眼睛、鼻子、眉毛、耳朵通通感到灼熱撩人。

「秋輪,我……我……我……」維娜說不出話。

鄭秋輪猛得像頭雄獅,維娜幾乎窒息了。她渾身燥熱,雙手顫抖著。慌亂之中,維娜脫光了,赤條條躺在一堆衣服上。她望著鄭秋輪,又愛又憐,目光幾乎是哀求的。她怕他恨,怕他怨,卻不能告訴他事情的真相。

「秋輪,秋輪,我……我愛你,我愛你,我只愛你。我不論做了什麼,都是因為愛你……」

「我是你的女人,我是你的,你……你要我吧,你來吧。」

「秋輪,請你原諒我。我是你的,你來吧,你要我吧。」

維娜用力地吊著鄭秋輪的脖子,像發了瘋。鄭秋輪大汗淋漓,喘得像頭公牛。突然,拿衣服緊緊裹著維娜,抬起頭說:「娜兒,娜兒,我們……我們走吧,我們走吧,我們……我們……」

他們繼續趕路。風越來越大了,颳得嗚嗚直叫,狼嚎一般。維娜突然淚如泉湧,發瘋一樣哭喊起來:

「鄭秋輪,我愛你!」

「我愛你,我只愛你,我永遠愛你,鄭秋輪,我愛你!我愛你,嗚嗚嗚……」

「鄭秋輪,我愛你!我愛你!我是你的女人!」

「你是我的愛人,鄭秋輪,我愛你,鄭秋輪……鄭秋輪……」

維娜幾乎失去了理智,歇斯底里地哭喊,聲音都沙啞了。她這麼哭喊著,好像鄭秋輪正被狂風席捲而去,再也不會回來。鄭秋輪也嗚嗚哭了起來。這是她第一次見他哭泣,也是唯一的一次。剛聽到他的哭聲,維娜被震傻了。那是男人的哭聲啊,聽著叫人肝膽俱裂。

維娜收住淚水,抱著鄭秋輪的頭,拍著摸著,像位小母親。「不哭了,秋輪,我們都不哭了。」

鄭秋輪點點頭:「娜兒,我們都好好的吧,不哭了,不哭了,我們不哭了。」

終於到了湖陽碼頭,乘輪渡過去,就是湖陽城了。運氣真好,輪渡正停在北邊。他們上了輪渡,卻不見一個人。鄭秋輪喊:「可以開船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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