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章

朱懷鏡在辦公室坐上一會兒,就疲憊不堪了。他昨晚沒睡好,翻來覆去想著自己同舒暢說的那些不著邊際的廢話。他從沒想到自己竟會如此乏味。而他同劉芸說舒暢是誰誰,卻有些此地無銀三百兩的味道。他本不是個芝麻小事都耿耿於懷的人,這回卻為自己的刻板而後悔不迭。直到天快亮了,才勉強睡了會兒。醒來時,腦袋有些脹痛。便又想自己本不該為這些事勞心的,這算什麼呢?真是小家子氣。

舒天突然敲門進來,說:「朱書記,我姐夫……他想拜訪一下您。」朱懷鏡本已昏昏欲睡,卻猛然間清醒了。一個高大英俊的男人,已站在舒天身後了,正朝他點頭而笑。朱懷鏡微笑著,慢慢站了起來,伸出手,說:「歡迎歡迎,請坐吧。」

「你是……」朱懷鏡含混道。

舒天聽出他的意思了,忙說:「這是我大姐夫。我二姐舒瑤還沒成家哩。」朱懷鏡心裡莫名其妙地打起鼓來,卻故作從容,招呼道:「舒天,麻煩你給你姐夫倒杯茶吧。」舒天姐夫忙擺手說:「不客氣,不客氣。」他說著便躬身上前,遞了名片。

朱懷鏡接過名片一看,見上面印著:華運商貿公司總經理,荊都市音樂家協會副主席,梅次地區企業文化研究會副會長,梅次地區廣告藝術研究會會長,賀佑成。

不知怎麼的,見了這名片,朱懷鏡心裡輕鬆多了。他把名片往桌上輕輕一放,說:「小賀,有什麼事嗎?」賀佑成說:「沒事沒事。我到大院裡面辦事,想過來看望一下朱書記。」朱懷鏡笑道:「謝謝,你太客氣了。你們公司怎麼樣?效益還好嗎?」賀佑成搖頭說:「我那叫什麼公司?我原來在市物價局,早幾年興下海,自己出來辦了這麼個公司,湊合著過吧。還要請朱書記多關心啊。」朱懷鏡聽了,嘴上只說:「好啊,好啊。」這話聽上去像是同意關照,又像是讚賞賀佑成自己下海辦公司,其實毫無意義。他忍不住打了個哈欠,眼淚都擠了出來。忙拿身後衣帽架上的毛巾擦了眼睛,掩飾著窘態。

賀佑成便說:「領導太辛苦了,沒休息好吧?」朱懷鏡搖搖頭,笑笑。賀佑成卻說了一大堆奉承話,嘴裡蹦出了好些個成語,什麼日理萬機、殫精竭慮之類,不是個味道。朱懷鏡有些沒耐心了,再說馬上要去開個會,他便站了起來,伸出手,話還算客氣,說:「今後有事讓舒天同我說聲吧。」賀佑成這才起身告辭。舒天走在他姐夫後面,回頭朝朱懷鏡笑笑。他見舒天似乎很難為情,卻又不便表示歉意。朱懷鏡總是善解人意的,也朝舒天笑笑,消解他內心的難堪。像舒天這麼精靈的小夥子,陪同這麼一位姐夫來拜訪他,背上不一陣陣發麻才怪。

朱懷鏡掩上門,說不上為什麼,心裡就是不痛快。他不知要同多少人打交道,舒暢也好,賀佑成也好,本可不在意的。無數熟悉或陌生的面孔,在他的腦子裡,都被「群眾」二字抽象掉了。可是舒暢,這位他並不了解的女人,竟成了他腦海里揮之不去的具象。朱懷鏡忙著批閱文件,沒工夫細想什麼抽象或具象,只是種種怪念,如同若有若無的背景音樂,在他頭頂漂浮。

快十點鐘了,朱懷鏡便收拾好文件夾,去了會議室。還是陸天一砸車的事,繆明說簡單碰個頭。仍是繆明、陸天一、朱懷鏡、李龍雲、周克林,都到場了。陸天一沉著臉不做聲,繆明說話了:「這個事情,有關單位都按照地委要求抓了落實。通過認真調查,牽涉到的縣處以上幹部只有一人,地區統計局副局長龍岸同志。據反映,龍岸同志平時表現很不錯,業務能力很強。所以,我個人意見,還是慎重為好。各位都說說吧。」按慣例,該是陸天一發言了。可他只黑著臉,大口大口吸煙。看樣子,他同繆明意見相左。別的人就不好說話了。沉默就像看得見的投影,在陸天一臉上停留幾分鐘,依次就落到朱懷鏡臉上了。朱懷鏡便窘迫起來,知道誰都在等著他發言。他若是再挨幾分鐘,沉默的投影就落到李大龍臉上去了。朱懷鏡也許內心定力不夠,忍不住了,終於發了言。「我個人認為,我們按黨紀、政績處理幹部,同執行法律還是有區別的,不存在以功抵過。」他說了這句話,故作停留。陸天一沒有抬頭,卻舒緩地吐了口濃煙。其他人都望著朱懷鏡,等著他說下去。他就像徵求大家意見似的,環視一圈,再說:「所以說,龍岸同志平時表現怎麼樣,同這次的問題怎麼處理,沒有關係。」他又停下來,吸了口煙。陸天一仍然沒有抬頭,還將頭偏了過去,可他那耳朵反而象拉得更長了。繆明像是有些急了,那正揉著肚子的左手隱約停了一下,馬上又摩挲自如了。朱懷鏡接著說:「我們要研究的只怕首先不是龍岸平時表現如何,該不該處理,而是他這次表現出的問題具體觸犯了黨紀、政紀哪一條,情節如何,夠不夠得上處理。只有按章論處,才能達到批評教育的目的。」陸天一終於抬起頭來了,也不望誰,凝視著窗外。繆明的右手悠悠然敲擊著沙發扶手。朱懷鏡說完了,陸天一立馬發言:「懷鏡同志的意見當然很正確。但我個人認為,目前群眾對少數幹部的腐敗很有意見,已嚴重影響到黨和政府的形象,我們對幹部的要求應更嚴格一些。如果認為公車私用,特別是開著公車去夜總會鬼混,沒什麼大不了的,問題會一步步嚴重起來的。我們有中國特色的法律在非常時期講究從重從快,執行黨紀、政紀更應該考慮具體情況。同志們,風氣正在惡化,問題不可小視啊!」李大龍和周克林就不知怎麼說話了。他倆自然也得發言,既然發言就得有必要的篇幅,不然顯得口才太差了。他倆說的聽上去有觀點,實際上什麼意見也沒說。繆明就著難了。他若再堅持自己的觀點,陸天一就下不了台;他若贊同陸天一的意見,不僅打了自己的嘴巴,只怕朱懷鏡也會有看法。於是,他的表態只好不偏不倚。「同志們都說了,基本意見是一致的。我原則同意對龍岸同志的問題作出處理。至於怎麼處理,我們不在這裡研究,建議由紀委、監察兩家拿出具體意見,報地委通過。」會開得不長,十一點多就結束了。朱懷鏡回到辦公室,剛坐下,電話就響了。沒想到是舒暢,「朱書記,您好。」朱懷鏡笑道:「你好你好,有事嗎?」舒暢說:「沒事,打電話問候一下。」朱懷鏡笑笑:「謝謝你,舒暢。」

「謝什麼?別怪我打擾你就行了。」舒暢也笑著。

「真的謝謝你,舒暢。有空去我那裡聊天吧。」朱懷鏡說。

舒暢說:「我的嘴很笨,最不會說話。昨天本想久呆會兒,陪您說說話。可我不知說什麼才好,乾脆走了算了。」朱懷鏡很隨便的樣子,哈哈一笑,說:「對不起,是我怠慢你了。」舒暢說:「朱書記您說到哪裡去了?」朱懷鏡笑道:「我倆別在電話里客氣了。你知道剛才誰來過這裡嗎?」舒暢問道:「誰?」朱懷鏡說:「你先生。」

「賀佑成?」聽不出舒暢是吃驚還是生氣,「他去您那裡幹什麼?」朱懷鏡道:「他沒什麼事,來看看我。他在我這裡坐了一會兒,太客氣了。」舒暢冷冷地說:「讓您見笑了。」朱懷鏡感覺蹊蹺,卻只作糊塗,說:「你先生可是一表人材啊。」

「謝謝您的誇獎。不打攪您了,您忙吧。」舒暢語氣有些怪怪的。

「好吧,有空去我那兒聊天吧。」朱懷鏡實在也找不出什麼話說了。他感覺舒暢打電話依然是輕鬆自如的,並不像見面時那麼拘謹。

這時,趙一普送了個文件夾進來。朱懷鏡接過文件夾,見是政法委起草的《關於改進賓館服務行業治安管理辦法的通知》。這是朱懷鏡自己建議的事情,他便審閱得相當仔細。文稿上已有幾位領導簽字了,文件內容他大體上也同意,也就做了些文字上的修改。可他總覺得對那些濫用職權的公安人員缺乏過硬約束,便明確加上一條,大意是公安人員對幾家大賓館進行治安檢查或查房等,得經分管政法的地委領導批准方可。斟酌再三,最後回頭看看文件標題,發現大為不妥。「改進」二字會讓公安的同志聽著不舒服,好像他們過去的工作抓得不行似的。便提筆劃掉「改進」,改作「加強」.又發現「加強」同後面的「辦法」搭配不當,卻找不到恰當的詞取代「辦法」.略一思考,發現沒有「辦法」,就是最好的「辦法」,於是又劃掉「辦法」.在他的一番竊自幽默中,文件標題就成了《關於加強賓館服務行業治安管理的通知》。

朱懷鏡很得意自己對標題的修改,認為這體現了某種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智慧。既然下這個文件的目的是為了加強管理,就可以封住一些人的嘴巴。如果有人硬是認為執行這個文件就是放鬆了治安管理,只能說這些人沒有認真領會地委領導的決策。他當然清楚,這個文件的實質,就是要在某種意義上「放鬆管理」,而名義上只能說是「加強管理」.只不過這層意思是怎麼也不可以挑破的。他認為對幾家大賓館的治安管理得寬鬆些,利多弊少,翻不了天的。假如一位外商在賓館裡賭博或者嫖娼,被公安人員抓了,公安方面只不過是處理了一起小小治安案件,大不了就是收了幾千或上萬元罰款,而梅次地區卻有可能喪失上千萬上億萬的投資。孰輕孰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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