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六章

這件事本來做得很機密,但沒有不透風的牆,後來還是慢慢傳了出去。有人私下戲稱這件事為「七月政變」。

黎南縣的夏天是涼爽宜人的。關隱達卻感到這個夏天特別煩悶。他被人大代表們戲劇般地推上縣長的位置,可上面事實上不承認。他莫名其妙地當了快九個月的縣長了,地委卻一直沒有任命他為縣委副書記。沒有任何跡象表明局勢會發生好的變化,他似乎在等待情況最壞的那一天到來。他原來以為,只要抓了陳大友,黎南就會大洗牌。但是,他下達的逮捕令,沒人理會。他找向在遠發過幾次牢騷,仍沒動著陳大友半根毫毛。他當然沒有想到會發生所謂「七月政變」。

夫人陶陶說他這幾個月像是老了十歲。他對著鏡子仔細看看,發現自己真的不像才四十二歲的人。眼角的血絲紅得有些恐怖,臉皮像是塞進泡菜罈子里腌過的,鬍子似乎長得特別快。心想鏡子里這個人曾經被人稱做美男子,真是滑稽。他只好每天早晨都洗個頭,把頭髮吹得熨熨帖帖,把鬍子颳得乾乾淨淨。這樣顯得精神些。他不能窩窩囊囊沒精打采地出現在人們面前。

縣委書記向在遠看上去對他很不錯,見面總是握著他的手使勁搖晃說:「老關呀,放心,我是支持你的!」可他感覺到的只是向在遠事事同他過不去。向在遠精瘦精瘦,笑起來鼻子顯得特別勾,眼珠子逼視著你,叫你心裡沒底。向在遠同他一見面就這麼笑,他就時常想起從小就聽熟了的一句民諺:鷹嘴鼻子鷂子眼,挖人心肝摳人膽。

那年他剛調來黎南縣,同向在遠一見面,就想起前人這句老話了。但他心裡卻交代自己,不可以貌取人。後來見向在遠對他真的還可以,便想前人的話的確妄信不得。現在回頭一想,前人的話並沒有錯。只因當初向在遠是縣長,關隱達是分管政法的縣委副書記,兩人各管各的,相安無事。現在就不同了。

官場就像一盤棋,棋子之間相生相剋,利害關係因勢而變。那大炮這會兒同馬共成犄角之勢,等會兒只怕就讓馬蹩腳了。余博士他們幫助制定的黎南縣經濟發展規劃被縣委束之高閣。向在遠關心的只是什麼「公僕形象工程」。

關隱達倒不是認為公僕形象不該抓,只是看不慣向在遠的官樣文章。誰都知道做實事比做虛事難,所以很多人就專揀虛事做。虛事看不見摸不著,只須培養個把看得過去的典型,讓新聞媒介一宣傳,就出名了。於是上面派人來總結經驗,外地派團來學習取經。你就一面布置現場供人參觀,一面招呼人家吃好喝好。只要讓人家吃好了喝好了,你的經驗自然就好了。客人的酒嗝越是響亮,你的經驗就越好。只要運氣不壞,說不定你就發達了。官升一級。當年張兆林在西州搞了個「兩走工程」,意思是要走出大山,走向世界。那幾年這個工程被弄得轟轟烈烈,得到省里的肯定。

張兆林後來當了副省長,旋即又任省委副書記,下面的幹部就暗自研究他成功的不二法門,認為「兩走工程」幫了他的大忙。宋秋山是張兆林的衣缽弟子,自然得了真傳。「兩走工程」實際上就是對外開放,宋秋山就順著這個思路搞了個「梧桐工程』,說是栽好梧桐樹,引得鳳凰來。意思是創造一個好的對外開放環境。現在全區到處是「栽好梧桐樹,引得鳳凰來」的標語。可是如今的事情,上面弄得熱鬧喧天了,到了老百姓那裡,他們並不知道你們在瞎弄什麼。

黎南海拔太高,山上不怎麼長樹,多是些低矮的灌木和草叢。有些不明白的老百姓就說怪話了:一九五八年要我們大鍊鋼鐵,山上的樹孫子都叫砍了;後來又要造梯田,我們把山挖了個底朝天;這些年山上好不容易蓄了些草了,又要栽梧桐樹了!這山上栽得了梧桐樹?栽了梧桐樹就有鳳凰來?鳳凰就那麼值錢?

當官的儘是些洋人!基層幹部聽了這話,哭笑不得。讀書人喜歡說什麼解構主義,中國老百姓總是無意間解構著官方的神聖。幹部們也懶得向群眾解釋什麼「梧桐工程』,樂得聽聽笑話。他們知道,很多事反正都是「大年三十燒年紙——哄鬼」,還那麼認真幹什麼?順口溜早說了:認認真真搞形式,扎紮實實走過場!沒有幾個老百姓知道「梧桐工程」是什麼玩意兒,但各級領導都說通過大力實施「梧桐工程』,廣大幹部群眾的認識進一步提高,一個良好的對外開放環境正在形成。

黎南縣太偏遠了,經濟又落後,對外來投資很難有吸引力。也不知當初宋秋山哪根神經出了問題,聽向在遠介紹他們引進人才的想法,便萌發了大搞「梧桐工程」的宏偉構想。向在遠想出出新招,提議在積極推進「梧桐工程」的同時,大力實施「公僕形象工程』。

向在遠在縣級領導聯席會上對此做了深刻闡述,說明重塑公僕形象是多麼重要。縣委便成立「公僕形象工程領導小組」,向在遠自任組長;下設辦公室,組織部長任辦公室主任;從組織部、宣傳部、人事局抽調精幹力量組成專門工作班子。

地委對黎南這個做法給予了充分肯定。宋秋山指出,黎南的做法是對的,他們為新時期加強幹部隊伍建設提供了很好的經驗。動不動就是這工程那工程,這大概是當代中國獨特的風景了。有些退下來的老同志看著不舒服,就說如今是知識分子當家,人人都是工程師,難怪工程多。工程眼花繚亂,老百姓覺得有趣,就編了順口溜,說,領導真是行,一年一工程;山河年年舊,工程日日新。

關隱達也認為工程形形色色,未免顯得庸俗。但到底還算是工作方法,也無可厚非。可總拿工程二字故弄玄虛,玩官樣文章,就有些庸俗了。其實明眼人都清楚,這股風的鼻祖就是張兆林。張兆林的成功很讓一些人興奮,他們發現如今陞官原來這麼容易。下面很多領導便暗自效法張兆林。他們覺得張兆林當那幾年地委書記並不怎麼費力,卻上去了。舉重若輕,舉重若輕啊!便很有一些基層的頭頭腦腦自以為從政多年,終於找到了訣竅,步態更加從容起來,笑容更加含蓄起來。社會上總有些人喜歡琢磨官場上的事兒,他們發現這幾年地區上上下下不少領導,拿官話說吧,更加成熟了,這都是托張兆林的福。

有句話卻說得難聽:誕生了一個大人,帶出了一批小人。有回陶陶在外面偶爾聽到這句話,回來問關隱達這是什麼意思。關隱達說,誰知道這是什麼意思?如今社會上順口溜、打油詩就是多,少理它!其實他心裡朗朗明白,這話說白了,就是說張兆林在西州沒別的成就,只是帶壞了官風。

今天晚飯,關隱達陪同向在遠在黎園賓館應酬客人。來的人有幾批,有地計委的幾位科長,民政局的幾位科長,還有省里日報社駐地區記者站的記者周述。上面來的人,不論官帽子大小,縣裡的頭兒都得出面招呼。你疏忽了誰,就得罪了誰。下次你縣裡辦什麼事,要是碰到他手上,就麻煩了。哪怕是再沒有權的科長,他沒有本事卡你,可他到處臭你,總做得到吧。所以地區不論下來什麼科長,你都得到場。再忙也得端著酒杯過去敬杯酒。省里下來的人就更不用說了。好在省里的幹部在縣裡像稀有動物那樣難得見著。最不好應付的只怕是記者,弄得好他就吹你,弄不好他就給你曝光。一個地方,工作不可能沒有紕漏,記者們總有機會耍弄你。

照理說,工作上有毛病不怕誰批評,問題是沒有正常的批評環境,整個社會沒有學會接受批評。批評一來,群眾就以為天大的事了,領導是幹什麼吃的?上面領導就做批示,追究下來。下面沒有辦法,只好把記者當爺爺來侍候。也有的領導侍候記者搞出門路來了,竟成陞官之道。今晚的重點客人是周述,他是專門來縣裡采寫「公僕形象工程」新聞稿的。向在遠很重視這事。一同作陪的還有宣傳部長等人。

周述是個一米八的大胖子,眼睛時常紅紅的,總像剛喝過酒。這人看上去像個山大王,沒有一絲斯文氣。向在遠很乾瘦,同周述並排坐著,就顯得有些滑稽。關隱達覺得向在遠同周述太親熱了,有些不是味道,就常借故出去敬酒。向在遠卻總是說:「老關你不能跑呀!」

關隱達出去敬了一輪酒回來,見向在遠同周述在耳語什麼。周述將手往向在遠肩上一搭,向在遠整個就像要倒進周述的懷裡了。關隱達心想這位堂堂縣委書記,同一個記者搞得這麼黏黏糊糊,也不怕失身份!好不容易應酬完了,大家在餐廳里握了一輪手,道了客氣。出了餐廳,又免不了再握一輪手。大家都握完手了,向在遠同周述又握上了。關隱達見他倆好像還有話說,就說:「小周你休息。在遠,我先告辭了。」向在遠就說:「好好,老關你先走一步吧。」「關縣長,你,麻煩你了。」

周述伸過手來,顯然有些醉意了,說著又拍著關隱達的肩膀,「關縣長我們……我們老朋友了。」

關隱達上了車,禁不住摸摸剛才叫周述拍過的肩頭。他覺得肩頭怪不舒服的。看看錶,才八點鐘。他難得這麼早回家。自從當上縣長以後,他就過得不像一個正常的人。他同夫人陶陶玩笑說:「現在好了,清早有人接我起床,晚上有人送我上床,真像縣太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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