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章

張兆林問孟維周:「劉禹錫有首詩,說什麼什麼桃千樹,儘是什麼劉郎栽,讀過沒有?」孟維周早已知道這是怎麼回事了,便說:「沒有讀過。」原來,張兆林終於開始調整人事了。孟維周聽說,陶老書記對前段縣處級領導班子調整有些看法。幾位對安排不滿意的原縣委書記和部門領導牢騷滿腹,有的跑到陶老那裡訴苦。如南縣的雷子建被安排到地委黨校任校長,氣得罵娘:「他媽的張兆林太會玩人了。剛上去時,到處安撫人心,讓大家都覺得張書記待自己不錯,把自己當做他的心腹。事實上到底誰是心腹?只有他姓張的心中有數。好了,現在他根基牢了,一切都明朗化了,原來陶書記培養的全部靠邊站!」陶老不准他們亂說。這些人一亂說,難免讓人誤會是陶凡在操縱。中國政治同西方不同。尼克松下野後,從卡特一直批評到里根和布希,那是很正常的事,既不妨礙哪位在位總統的威信,也不妨礙他自己死後享受國葬。中國國情不同哪!但這些同志若硬是要嚷幾句,他也只是安慰他們一下,不作什麼評價。有次在陶老家中,好幾個人在場,有人又提到了最近幹部調整問題。陶凡搖搖手,說,不要議論這事,不要議論這事。接著隨口念出了兩句詩,說是劉禹錫的。在座的聽不明白,卻感覺到可能同人事問題有關。不知誰給傳了出來,但傳得不全。孟維周聽到後,對那詩有點印象,但也記不清了。回去一翻書,方知原文是「玄都觀里桃千樹,儘是劉郎去後栽」。說的是劉禹錫被貶官十年後,應召回到京師,見朝廷又扶植了一批新貴。劉禹錫有感到此,作詩譏諷。孟維周明白了這個曲直,當然說沒有讀過這詩,省得惹麻煩。有些事是要裝聾作啞的。

張兆林問過孟維周后,便作平淡的樣子,其實仍疑雲不散。孟維周忽發一念:乾脆效法前人,以今典古,就說那兩句詩我雖沒讀過,但從字面上看,用現在的話講,應該指事業後繼有人,欣欣向榮。細細一想,算了算了,不要自作聰明。

那些對安排不如意的,有的韜光養晦,伺機再起。像林業局的陳清鏡,這次也下來了,安排到科協當副主席,卻沒事似的。有的英雄氣短,怒髮衝冠。農業局的朱來琪也下來了,到地區農委任副主任,他同雷子建一樣,到處發怒氣。沒有誰想到位置變動是因工作需要,或者自己能力不濟,或者自己問題太多。一般想到的原因是失寵,被劃入誰誰一線的。

孟維周很想弄清楚,張書記對這些人的真實態度如何?卻不得而知。他終於發現,張書記其實並不把外頭的怪話放在心上,依然我行我素。孟維周再也沒有聽見張書記說起過幹部調整的事兒。讀書人說沉默是金,老百姓說咬人的狗不叫。說的都是一個道理。

孟維周最近提了個正科級。參加工作才三年多,就正科級了,這在地委機關沒有先例。「這個孟維周爬得快呀!」一個「爬」字,很不好聽,可不管你是誰,不管你官有多大,別人在背後總是這麼議論你的,你有意見也沒有用。說來也怪,誰也沒見哪位官員爬著走,大家都是昂首挺胸勇往直前的樣子。但人們都講他們在爬。想想也真是那麼回事。孟維周本人沒有聽見誰講他爬得快。恭維他的,一般都說,進步真快呀!「進步」用在這個地方,既明朗又含糊。你明白別人是在恭喜你提拔了,又可以理解為別的許多意思,比如政治覺悟、工作水平、知識修養等等都提高很快。正因為這些話含糊,你也就可以含糊地謙虛一下,說哪裡哪裡。別人若是直露露地說你提得真快呀!你就不便說哪裡哪裡了。因為這等於說你嫌提拔得慢了。這就不對了。對組織的培養,人民的重託,只有感激的道理,怎麼能有看法?不過,一般很少有人直來直去說你提得快,免得彼此尷尬。

孟維周也真的有春風得意的感覺。縣市和部門的領導原來都叫孟維周小孟,慢慢的有人覺得叫小孟不太合適了,開始叫孟科或者孟老弟。尤其叫他孟老弟的那些同志,表情十分燦爛。孟維周每天都要為這種熱情感動好多次,有時分明感覺到心臟空懸著極舒服地晃悠一陣。但他學會了不流露這種感動。易喜易悲都是不成熟的表現。可是這同「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意思絕對不同。那是古人情懷,早過時了。現代社會了,晉身官場,於喜於悲,需要的是老成。說得文氣些,該叫沉穩,或者剛毅什麼的。如果要說這是冷漠無情或者麻木不仁,就是故意完全是貶損了。這不奇怪,人們看問題總是各有各的角度的。這也是辯證法!孟維周有次與同學聚會,有的說他成熟多了,有的就說他冷淡些了。孟維周只是笑笑,說老樣子老樣子。但他越是注意表現得老成持重,越是為內心下意識的感動而羞愧。自己看似成熟實則不成熟啊!這是否就是外強中乾?

孟維周有意無意間研究了張兆林的晉陞軌跡,看上去是那麼容易,三蹦兩跳就到了地委書記的位置。如此想想,孟維周的心臟又忍不住空懸著,極舒服地晃悠起來。他發現自己前面霞光萬道,像練氣功的人開了天眼。孟維周看報紙,最留意的便是人事變動,官場上走馬換將他了如指掌。有時張兆林同其他領導閑扯,喜歡議論某人到某省當書記,某人到某省當省長。如果場合隨便,孟維周也插幾句話,將那些外省領導的出身及經歷講得一清二楚。張兆林就點點頭,說:「啊,啊,是的。」其實他並不清楚這些。張兆林好幾次表揚孟維周政治覺悟高,政治敏感性強,是不是就指他這方面的見識?後來,孟維周連外國總統的情況也感興趣了。外國領導人訪華時,報紙上總要登一段來訪者簡歷。孟維周特別喜歡研究這玩意兒,比如這位總統畢業於什麼大學,學什麼專業,屬於什麼黨派,有什麼特點和愛好,什麼政治主張,主要對手是誰,從事過哪些職業,當總統之前奮鬥過多少年等等。他最喜歡琢磨的是這些政治家每跨上一個台階所花的時間,看別人多少年之間共升了多少次,平均幾年升一次。每一位政治家的陞官圖在孟維周的眼裡似乎都是寥寥幾筆,簡單明了。從政是多麼容易而又愜意的一件事!

那天,孟維周在馬傑面前做的有關「精神」的演講不能自圓其說,也讓孟維周感覺出一種危機。這是他目前覺悟到的惟一的前進障礙。現代政治演說才能太重要了。當領導的誰張口不要講三點意見?古人說君子訥於言而敏於行,這種看法早不合時宜了。做領導只要會講,不一定要會做。太重視做了,往往事必躬親,陷入事務圈子。這幾年官員們不都呼籲要超脫,要跳出事務圈子嗎?君子不器啊!領導同志不能在瑣事上太過用腦,而應用寶貴的智慧去想大事謀難事。一旦謀出個什麼宏偉藍圖之類的東西,就號召群眾來實施。這可不是只講空話不辦實事的意思。領導的職責是什麼?除了用幹部,就是出主意。這可是毛澤東說的。你的主意要讓群眾理解,就得長於演說。列寧教導我們說,理論一旦掌握了群眾,就會變成巨大的物質力量。列寧不就是一位傑出的演講家嗎?全世界無產者通過他的演講,知道了一種偉大的理論。我們就是用這種理論來搞革命的。革命可不是鬧著玩的。在這場革命中,我們失去的僅僅是脖子上的鎖鏈,而獲得的卻是整個世界。有人說西方政治,在某種意義上就是一種演講政治。政客們從競選議員到競選總統,所有的高官厚祿都是咿里哇啦喊出來的。選民們明明不信他們那一套,但還是看誰講得動聽,就投誰的票。那些國家文化發達,人都不蠢,但在大是大非面前,就這麼沒有覺悟?原來有人說,那些國家的人民再也沒有什麼可以相信的了,就只有相信謊言。人就是賤,總要信點什麼心裡才熨帖。

孟維周的思維也像那次關於「精神」的演講,有些蒙太奇的意思。

「我們要號召群眾啊,就得學會演說。」孟維周開始有意識地鍛煉自己的口才。準確地說,是恢複這種能力。他在工作中不可能有多少機會講話,於是盡量堅持每天睡覺前搞一段無聲演講。虛擬自己是什麼什麼職務的官員,在做報告,在接受電視採訪,在找幹部談話,在批評下級。他很容易進人角色,慢慢地弄得自己很滿意。若是在外出差,就鑽進衛生間,對著鏡子演啞劇。這事不能讓馬傑察覺。對著鏡子,連自己的儀態都可以檢視,訓練效果更佳。他自我感覺不錯,認為完全可以這麼練就出色的演說才能。記不準是戴高樂還是邱吉爾,原來是個結巴,便專門面對大海強化訓練演講,結果成了優秀的演講家。自己至少不是結巴,還怕不成功?難道只有我孟維周這樣嗎?別的領導譬如張兆林,他們在成大器之前是否也暗地裡做著種種素質準備?想必不會太例外吧。誰也不是神仙下凡,都是從凡人做起的。

有次,孟維周隨張兆林坐在疾馳的轎車裡,街道兩旁的行人飛快晃過,晃成一片模糊。他不由得琢磨起這片模糊來。不知古人把人間喚做紅塵是哪來的靈感?坐在飛奔的轎車裡看芸芸眾生,只見一片模糊,才真可以說是紅塵萬丈,恆河沙數。這種聯想極容易培養人的偉大感。心想張書記和馬傑都不可能知道他的內心世界,孟維周很有些得意,也覺得有些滑稽。說不定一位傑出的政治家就這麼悄悄地在成長啊!據說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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