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章

地委大院里級別高的老幹部太多了。西州當年是個土匪窩,剿匪戰役打得相當慘烈。後來,剿匪功臣們大多留下來了。又因為西州太窮了,難得出業績,幹部上去的就少。外地幹部又很少願意進來。很多南下幹部享受著地廳級、副省級待遇,卻只能終老西州。不論誰當地委書記,他們首先得穩住老幹部。這似乎成了西州傳統。西州地區老乾局年年被評為省里先進,外地看著羨慕,卻不知他們有多少無可奈何。老幹部們自己無職無權,可他們的老領導、老戰友如今都是上面的大人物。他們沒別的能耐,至少可以讓你難受。老人們年紀多在七十歲左右,正是發脾氣的時候。

每天清晨,關隱達起來跑步,都會碰上位留著長辮子的老人舞劍。什麼年頭了,還有留長辮子的?關隱達難免有些好奇,偷偷兒注意過老人。老人的辮子灰白色的,梳得不怎麼規整,像是胡亂搓成的草繩。他舞起劍來卻是氣定神閑,宛若仙人。晨練的老人很多,他們見面會點頭致意,或是邊運動邊聊天。只有這位長辮老人,總是半閉著眼,不答理任何人。也沒人去打擾他。長辮老人四周方圓三十來米,無人近前。

關隱達後來才知道,長辮老人竟是西州第一任地委書記陳永棟。這是位傳奇而古怪的老人。西州剿匪時,他是個連長。民間流傳很多陳永棟的故事,生擒匪首活閻王啦,智取匪巢金雞界啦。很多別人的事迹,或是電影裡面的故事,也被老百姓敷衍到了他身上。剿匪那會兒,陳永棟的名字在西州嚇死人。小孩哭鬧著,只要喊聲陳永棟來了,馬上就鑽進媽媽懷裡,大氣都不敢出了。西州情況太複雜了,只有陳永棟才鎮得住。他就被留了下來。雖然只是個連長,卻當上了地委書記。

當時他老婆孩子仍住在山東老家,一個貧窮的鄉村。他一個人住單身宿舍,敲著缽子吃食堂。如此過了好多年,也沒回家探過親。後來,省委領導反覆做工作,他才同意把老婆孩子遷來西州。卻堅決不讓家人在城裡落戶,硬是叫他們在西州郊區當了農民。家裡人都生氣,不太理他。

幾年前老太太死了,兒孫們就再也沒來看望過他。家裡人既進不了城,又不甘心正經當農民,幾十年悶著股惡氣過日子,所以弄得很窮。兒孫們就越發怨他,沒把他當親人。他卻是越老越古怪,全家老小都把他當神經病。

人們想不起陳永棟什麼時候開始留辮子的。隱約記得有年,很長時間不見他了,幾乎把他忘記了。他突然在機關里露了面,就留著長辮子了。

老人仍然住著六十年代建的地委領導房子,三室一廳,七十多平米。這棟樓現在住的都是科級幹部。地委領導早搬進了四室兩廳的新房子,老人就是不肯搬。他住的是一樓,窗帘長年垂著,門也總是閉著。就是夜裡,也不見裡面有燈光。沒聽誰說進過那屋子,似乎那裡是個神秘的千年古洞。

老人總是獨自在院子里走過,或扛著亮晃晃的劍,或提著菜籃子。從沒見他買過雞鴨魚肉,菜籃子里永遠只見蔬菜。每月十二號上午,他會準時趕到機關財務室領工資。財務室的人再怎麼忙,見他去了,便會放下手頭的事,趕緊把他的工資發了。老人接過錢,細細數過一遍,然後抽出幾張最新的票子,揣在手裡,再把其餘的錢拿手絹小心包好,塞進貼身口袋裡。不管財務室有多熱鬧,老人都旁若無人地數錢包錢,才半閉著眼睛出門去。老人家動作慢,幾個姑娘望著他,覺得這個過程極其漫長。他一出門,姑娘們都鬆了口氣,吐吐舌頭,封著嘴巴笑。

老人手裡揣著幾塊錢,徑直去地委辦,找支部書記交了黨費。支部書記總會說:「陳老,您每個月都是第一個交黨費!您的黨性真強!」只有這時候,陳永棟的臉上才會露出淡淡的笑容。卻不說什麼,又半閉著眼睛,轉身走了。

地委領導知道陳永棟進辦公樓了,都會裝著沒看見,守在辦公室,絕不出門。他們甚至不會高聲說話,只埋頭看文件。他們會不經意瞟瞟窗外,望著陳永棟走出辦公樓,拖著長辮子,背影慢慢消失。他們便如釋重負,說話做事回覆常態。誰也不願正面碰著陳永棟,說不清這是為什麼,當然誰也不會公開提及這話題。

陶凡早就聽說過陳永棟的古怪。說來也巧,都幾年了,陶凡從來沒有碰見過這位老人。陳永棟就像一個傳說,神秘得不可思議。有回老幹部局的局長劉家厚彙報工作,陶凡專門問起了陳永棟。劉家厚說:「陳永棟同志輕易不說話,說起話來天搖地動。」陶凡不明白,問:「何以天搖地動?」劉家厚說:「陳老在老幹部中間很有威信,大家都信他的。好幾位地委書記,就因為惹得陳永棟惱火了,在西州就呆不下去了。」陶凡猜得著是怎麼回事,卻只得說些場面上的話:「老幹部是黨的財富,我們要重視和關心他們。他們有意見,肯定是我們自己工作有問題。關鍵是要多聯繫,多溝通,爭取老同志的支持和諒解。」

陶凡倒是沒有把陳永棟想像得多麼可怕。自己同他沒有夙怨,他平白無故不會發難的。怕就怕有人找茬兒,去調唆他。老幹部們肚子里通常都埋著股無名火,誰去一撥弄,就會燃起來。陶凡當上地委書記後,免不了也要過老幹部關。他要了份老幹部名單,逐個兒琢磨。看看他們的資歷,真叫人肅然起敬。很多老同志都是槍林彈雨中過來的。陶凡忽然有些感慨,心想這些老人都是槍口下撿回的性命,要讓他們好好活著。他們想發脾氣,就讓他們發發脾氣吧。

陶凡不想按照慣例,只是在老幹部工作會議上講講話,表示自己如何關心老同志。他排了個時間表,想挨個兒同老同志溝通。他想第一個就拜訪陳永棟老人。大家都說陳永棟是個倔老頭,想找他聊天,十有八九會碰釘子。可是再硬的釘子,陶凡也得捧著腦袋去碰碰。

但陶凡還沒來得及去拜訪,就碰著陳老了。地委辦公樓建在山坡上,樓外有個小坪,小車可以直接開到坪里。有條寬大的石級路,依山而上,正對著辦公樓大門。那天下午,陶凡帶著關隱達,往辦公樓去。剛爬上幾級階梯,就見陳永棟出了辦公樓,低頭往下走。陶凡忙站住了,招呼道:「陳老書記,您好!」

陳永棟本來就站在上方,氣勢更有些居高臨下了。他半睜了眼睛,瞟著陶凡:「你是誰?」

陶凡笑笑,上去握手:「我是陶凡。」

陳永棟半天才伸出手來,輕輕搭了下,就滑過去了,淡淡地說:「哦,新書記?」

陶凡說:「我剛接這個攤子,需要您老多支持。」

「你說假話,我能支持什麼?怕我們老骨頭壞事吧!」陳永棟說。

陶凡笑笑,避過鋒芒,說:「陳老書記,我哪天專門到您那裡坐坐,行嗎?」

陳永棟說:「我是不歡迎別人進屋坐的。聽說你也有這個毛病?」

「我只在辦公室談工作。」陶凡說。

「你和我還是不一樣。」陳永棟說罷,低頭走了。

陶凡不明白陳永棟這話是什麼意思。關隱達怕陶凡尷尬,就說:「陳老真的好怪啊。」

陶凡嚴肅道:「小關你別亂說。」

陶凡進了辦公室,回頭叫道:「小關你進來坐坐吧。」

陶凡從來沒有叫關隱達進辦公室坐過的,不知今天有什麼大事?關隱達望著陶凡,胸口忍不住怦怦跳。陶凡半天不說話,眼睛望著窗外。窗外正是剛才他碰著陳老的石階梯。那石階梯讓休息平台分作兩段,各段九級,共十八級。陶凡無意間數過的。剛才陳老剛好站在休息平台下面第一級,陶凡只好站在下面不動了。他若往上再走一步,陳老只怕就擦過他的肩膀下去了。他站在下面,既顯得謙恭,又堵住了陳老。可是陳老眼皮都懶得抬一下,真讓人不好受。

「小關,你猜猜,陳老為什麼留著辮子?」陶凡突然問道。

這時吳明賢敲門進來了,笑眯眯的。陶凡說:「老吳你等等吧。」吳明賢仍是笑眯眯的,退出去了。

關隱達見此情狀,明白這個問題很重要,認真想了想,說:「我只能瞎猜。我想,陳老要麼就是對新的形勢不適應,留辮子是他的抗議方式。就像西方有些年輕人,要反抗主流社會,就故意穿奇裝異服。要麼就是陳老學年輕人,想換個活法,所謂老夫聊發少年狂。要麼這個不好說……要麼就是有人說的,他有神經病。」

「你以為哪種情況可能性最大?」陶凡又問。

關隱達說:「我想十有八九是第一種情況。老同志大多有牢騷。他過去是地委書記,而且是西州地委第一任書記。同樣資歷的,誰不成了省部以上幹部?他離休多年才補了個副省級待遇,又只是個虛名。加上他可能看不慣現在社會上的一些事情,就越來越古怪了。說不定,他腦子多少也有些問題,不然留那麼長辮子幹什麼?」

陶凡聽罷,沒任何態度,只道:「你去吧。叫吳明賢來。」

關隱達去了吳明賢那裡,說:「吳秘書長,陶書記請你。」

吳明賢還是剛才那副笑眯眯的模樣,嘴裡莫名其妙地吐出兩個字:「小關!」吳明賢把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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