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七章

杜光輝從林山礦口抬起頭來的時候,天上正聚集著一大團烏雲。陽光從雲縫裡照射下來,照得礦山四圍花花的亮。這裡已經寧靜了。一個月前,這裡在傾盆大雨中,還不斷傳來採掘機的轟鳴,不斷有來來往往的礦工,從井上下來,或者從井下上去。可是現在,一切寧靜。不僅僅是寧靜,而是一種死一般的靜寂。

小王跟在杜光輝的後面,最近,杜光輝書記的情緒很不好。孩子生病住在醫院裡,林山礦這邊出事了,還得由他來處理。他幾乎是在桐山和省城之間不斷奔跑。來回省城,基本上都是晚上在車上。杜光輝本來就清瘦的臉,更清瘦了。兩隻眼睛向里陷著,有一種憂鬱的光。這光讓很多人感到很不自在,又讓很多人覺得同情和傷心。

今天早晨,杜光輝一到辦公室,就要求到林山礦來看看。小王說:「那裡如今是一片荒廢了,一個人也沒有。」

「我就是要去看看林山礦現在的樣子。」杜光輝堅持著。

小王跟了杜光輝快一年了,對杜光輝的心情或多或少算是有些了解了。從林山礦出事後,杜光輝應該說是心裡一直窩著火。礦山剛出事,礦主就跑了。縣裡對這個事,一開始也是很含糊的。等到杜光輝趕回縣裡時,林一達、琚書懷正組織人對事故進行搶救。杜光輝建議立即向上面報告。林一達否定了。林一達說:「雖然是個事故,但事故也有大小。現在,我們不知道井下到底有沒有人。如果沒人,上報就顯得小題大作了。是吧?還是等搶救結束再說吧。」

杜光輝說:「肯定有人。葉主任說有三十多。」

「那是礦工們自己說的。誰清楚?」林一達有些火了。琚書懷卻朝杜光輝望望,示意他不要再說了。

林一達道:「礦山這一塊按縣委會議的研究,由光輝同志負責。我沒想到出這麼大事啊!這是桐山這麼多年來少有的。要好好總結,認真總結,分清責任。」

杜光輝陰沉著臉,沒有說話。

可是,第二天,省城晚報的記者就到了桐山。這個記者沒有到縣委,而是直接到了林山礦。鎮里的同志發現後,人已經走了。這一下子,讓林一達感到了為難。再不上報,記者先給捅出來,那就是桐山有意識的隱瞞不報。如果現在如實上報,恐怕到頭來少不了要跟著受到處分。更重要的,一上報,整個桐山的礦山都得停產。現在的政策就是這樣,一家礦出事了,其餘的礦不管你管理如何,也不管你情況怎樣,都一律跟著遭罪。全縣的礦山都停了,桐山的財政就成了空殼。下半年,誰來過桐山的日子?不說縣長,就是他這個書記,也休想當好了。

林一達頭疼著,找到杜光輝。他想起去年抗雪時,湖東的鋪天蓋地的報道,聽說就是省委宣傳部下派掛職的簡又然搞的。既然能搞正面的宣傳,就也能阻止曝光。杜光輝也是省委宣傳部下來的,這事除了杜光輝,誰還能搞好?何況杜光輝現在也是桐山的副書記,這事要是捅大了,他是分管領導,不僅僅面子上不好過,也是背處分的。

杜光輝一到林一達辦公室,林一達就將意思說了。杜光輝努力地睜大了眼睛,道:「這不行!」

「不行?」林一達一驚,朝杜光輝仔細地望了望,說:「不行?怎麼不行?」

「這是隱瞞事實。何況晚報的記者,我也是說不動的。」杜光輝說著,就要出去。

林一達喊住了他,走上前來,遞過一支煙,「光輝啊,這事其實呢,是有點讓你為難。我知道你的個性。不過嘛,這是工作。礦山這一塊是你分管的,當然我僅僅是指防洪這一段。這件事可大可小。小了,我們妥善處理好礦工家屬的問題,再搞內部整改。大了,就由不得我們了,上頭一追究,處分你我都是小理,整個桐山經濟因此會受到影響。甚至是崩潰性的影響哪!這個,還是請光輝書記三思啊!」

「在防洪開始,我就一再提醒縣委,要注意礦山的安全。可是,我的建議怎麼樣了呢?很多人都是走個過場,一些領導也是……我就不說了。現在出了事,難道我就……」杜光輝搖搖頭繼續道:「我認為晚報的曝光是好事,至少對我們是個教訓。三十多條人命啊!」

「光輝同志,怎麼能說這樣的話呢?不還是正在搶救嗎?沒有定論的事,千萬不能隨便說。你是領導同志啊!至於記者那邊,你有想法,我也理解。可是,該說的我都說了,要不要開個常委會研究一下?」

「這事確實要集體研究,不然……」

常委會的結果自然是杜光輝預料到的。幾乎所有的常委,甚至包括琚書懷,都同意請杜光輝副書記活動活動,及時阻止個別記者因為不了解內情而有可能進行的不實報道。杜光輝覺得這個用詞十分的有意思:因為不了解內情,不實報道……因此要及時阻止,也是理所當然的了。對於常委會的決議,杜光輝並不抱著什麼特別的希望,但是,他必須堅持有這樣的一個程序。走了程序,杜光輝再去活動,是代表縣委了;不走程序,僅僅是林一達的直接指示,到頭來,杜光輝代表的就僅僅是他個人。這兩者的區別,甚至可以決定一個人的命運。官場的敏感,也許就在這有意無意之間了。

會後,杜光輝帶著縣委宣傳部長楊成意到了省城。畢竟是省委宣傳部的工會副主席,杜光輝很容易地找到了那個跑到桐山去的晚報記者。然後他通過晚報的一個副總,將這個記者請出來喝茶。

茶喝了,該說的話說了,該做的事也做了。杜光輝打電話給林一達,說事情基本上辦好了。不過,這個記者要求在全部事件處理好以後,要將情況給他作個通報。林一達說這當然行,沒問題。杜光輝放下電話想:你是沒問題了,可是我覺得有問題。他心裡一直在擔心:紙終究是包不住火的,要是……

林山礦最後的搶險結束後,一共死亡了二十六名礦工。面對最後的結果,縣委常委會保持了應有的沉默。礦主走了,礦也散了。但是,縣委不能不對這件事有個交待。這交待除了礦工的死亡賠償,更重要的是縣委如何向上面交待?事情剛出來時,因為最後的結果尚是未知,含糊一點是能說得過去的。可是現在,水落石出,再不彙報,是不可能的了。縣委常委會一直開了一天,最後確定以縣委縣政府的名義,立即向上級彙報。同時,林一達、琚書懷和李長、杜光輝分頭到各相關省直及市直單位,當面彙報。並且正式向新聞媒體通氣。

在林山縣委宣傳部散發的新聞通稿中,杜光輝看到:「林山礦因為久雨,導致山洪暴發,礦井沉陷。在事故發生後,林山縣積極組織人員進行了搶救。整個搶救過程措施得當,行動有力,最大限度地保證了礦工的安全和國家財產。到目前為止,整個搶救工作已經全部結束,共死亡26人。事故原因正在調查中。」

桐山縣委特別成立了林山礦事故善後領導小組,下轄三個組。調查組,宣傳組,接待組,同時,緊急召開了縣直各部門和鄉鎮主要領導幹部會議。在會上,林一達黑著臉,強調了三點:一是統一口徑,二是統一思想,三是統一宣傳。林一達在說了三個統一後,話鋒一轉:「林山礦出事了,我們的有些同志,甚至是一些領導同志,在思想認識上有很大的誤區,甚至想不通。有的同志,在一些場合說了一些不該說的話。我想,從會後,這些都當止住。林山礦是桐山的礦,林山礦出事,是桐山的慘痛教訓,也是對桐山礦業的一次警示。這個責任,是應該由縣委縣政府集體負責的。對林山礦出事的認識,是大是大非的問題,是關係到一個同志的黨性原則問題,是我們的幹部是否與縣委保持高度一致的態度問題。馬上,省市和有關部門的調查組就會進駐桐山,我希望大家能頭腦清醒,態度明朗,不做對不起桐山經濟發展的事,更不做與縣委縣政府唱反調的事。如果……」

林一達停了下,掃了眼會場,道:「如果在這個重大問題上,我們的幹部違反原則,違反組織紀律,縣委將嚴肅處理,決不姑息。」

會場里靜極了。杜光輝甚至能聽見一些人的嘆息聲。這年頭,什麼事都可以攤上,但是事故千萬別攤上。特別是出人命的事故,一旦攤上了,接著來的是什麼,大家心裡都清楚。也許明天,各級的調查組就會涌到桐山,各新聞媒體的記者就會出現在桐山的大街小巷,各報紙和電視台的新聞關注欄目就會不斷地閃出桐山這個地名,同時連接著死亡26人的礦難。桐山,這個江南省並不富裕的山區小縣,一夜之間,「聲名鵲起」了。

杜光輝也為林山礦的事傷神著,甚至他有些自責。在抗洪前的安全檢查中,是李長副書記到林山礦的。杜光輝因為有別的事,沒有去。也許他去了,可能……當然,也許他去了,事情也還是照樣要出來。即使這次不出,下次還是跑不了的。杜光輝在自責之餘,私下裡覺得林山礦的出事,對桐山也許是個好事。一個活生生的例子,也應該能讓某些些的神經再綳回來些了。

省市聯合調查組很快就到了。林一達、琚書懷一直陪同著。杜光輝從省城安頓好凡凡,也趕了過來。一看,杜光輝心裡有了些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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